一头白发后的水月,非但没有减损美丽,反而多了一份难言的游离感。
点名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水月的名声,在揽月楼,是当之无愧的头牌中的头牌。
他还是吃吃睡睡,甚至比以前更麻木,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直,一直到那个眉眼疏淡、笑容温暖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蹲在床边,用一种再寻常不过的声音,问他:“你是水月?”
没有鄙视,没有调弄,他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的名字。
他看着他,没有做声,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男人于是笑了笑,眉梢露出缱绻的缕缕阳光,“我是萧逸,是来带你走的。”
他瑟缩地看着他。
萧逸还是微笑,“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他于是想:这是一个奇怪的客人。
可是萧逸果然将他带回去了,不仅带回去了,还让人给他洗澡,照顾他起居,他一直等着这个客人原形毕露的那一天,但是一天一天过去,他就这样住在那间美轮美奂的宅府里,晒太阳,吃吃睡睡,萧逸却没有再出现。后来,还来了几个师傅,说是来教他习字学习,他想:果然是变着法子折磨啊——然而学习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渐渐的,他的聪慧与才能,被老师们交口称赞。
在他来到府宅的第二天,萧逸终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他从老师那里上完课回来,远远地看见一个似乎熟悉,但更多的是陌生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手中翻阅着他写的论文,安静雅致,背后是秋阳如画,他是画中人。
“纳兰静雪。”听到脚步声,那个温雅岳峙的男子抬起头,仍然是温暖和煦的笑,可又有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他叫他这个名字。
他怔住,好半天,才将头扭过去,“嗯”了声。
萧逸静静地看着他,“我原本以为,让你像普通人一样过这辈子,才是最好的事情。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了。静雪,你既然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也就是说,其实你并不甘心当一个普通人?”
纳兰静雪没有回答。
“你姐姐,纳兰明若,曾是我的侍卫。”萧逸又说,“可是她死了。”
纳兰静雪还是没有做声。
“临死前,她托付我找到你,并且告诉我,你天资出众,是纳兰一族最出众的人,她希望你能重回沙地,夺回纳兰族的荣耀。我一直没告诉你这番话,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力,也有当一个普通人的权力,现在想来,也许是我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向往当一个普通人。”萧逸喟叹,纳兰静雪则安静地瞧着他。
“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他问他,平淡疏浅的表情,那么寻常,但让人莫名安心:好像面前这个男人,能满足自己的全部愿望。只要他愿意。
“我想要……重回沙地。”纳兰终于开口,“我想念那里的沙棘林。”
“嗯。”萧逸颌首,无惊无奇。
“可是,我现在很脏,神是不会再接纳我了。我们整个纳兰族,都很脏很脏。我们是天生的骗子,是注定的细作——”他的声音越低,好像觉得这番话被面前这个男子听见,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而丢脸这种情绪,他也很久没有过了。
“你姐姐是一个很好的侍卫。”萧逸打断他的话,站起来,走到纳兰的面前。
他比纳兰高许久,所以他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清那张似乎不够瞩目,但让人错不开眼的脸。
“而你——是一个很美的人,就像神迹一样美,我想,神是永远不会抛弃自己的神迹的。”萧逸依旧微笑,笃定而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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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静雪仍然笔直地站在高处,长发如雪,俊颜如月,他的目光再次在人群里搜索着萧逸的身影,在看到他熟悉的身影时,他终于安静下来,从容地应对所有扑面舀来的回忆与屈辱。
“纳兰主持。”沙地王还在那里咄咄逼人,之前那个戴着斗篷,将他陷入这种境地的男子,却已经不见了。
纳兰静雪低下头,抿嘴一笑,淡若柳丝的笑容,如误入凡尘的神子般矜贵而绝色。
“那确实是我的往事,并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不过——”他抬起头,环视着哪些惊诧莫名的民众,继续道:“不过,这同样也是神的旨意,为苍生承受屈辱之苦,经过地狱炼火,才能重新获得新生。我所经历的,不过是神的试炼,并没有需要解释的必要。”
沙地王一愣,随即怒然,“狡辩。”
“那王妃呢?”随身一声阴沉沉的质问,另一个并不太眼熟的人走上台来,望着纳兰静雪,问:“杀死王妃,也是神之试炼?”
纳兰静雪沉默以对,等着他们接下来的表演。
接下来的,果然是一场一场的表演。
水凝恋的遗体还不至于搬出来,可是,有侍卫和宫女纷纷走出,控诉着纳兰大人让他们收拾房间的事情,还有屋里的血迹,王妃今早的失踪。等等等等。
纳兰不能反驳,且不说这确实是事情,就算他能反击,他说出来的话,也可能将现在应该还在拉辛的安盈陷入危险之地。
安盈既是萧逸要保全的人,纳兰静雪就必须维护她。
所以他沉默。
沉默,便代表默认。
人群里再次哗然一片。
连一开始并不赞同沙地王对纳兰大人落井下石的沙地王子,也一脸震怒,逼视着他。
难怪他今早去找王妃,发现王妃不在屋里。
敢情——
她已经被纳兰大人杀了!
“为什么?”忍无可忍之下,沙地王子冲了过去,抓住纳兰静雪的衣襟,怒吼般质问着:“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王妃,不也是纳兰亲自为他迎娶的吗?
纳兰淡漠地看着他,又转头望了望另一侧的沙地王。
沙地王的表情却正常得很。
看来,即便是水凝恋的事情,他们也是有所勾结的——难怪无尘宫的杀手,可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出迦南宫。
可是纳兰静雪什么都没有说。
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离萧逸所说的异象还有一段时间,他必须坚持到那个时候去,可是,水凝恋的事情如果没办法解释清楚,群情激奋,他必然坚持不到那个时辰。
倘若他这个时候被沙地王摆了一道,之前的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萧逸也情知事情的紧迫,正踌躇着要不要用第二个计划的时候,“谁说纳兰大人杀了我?”随着一个清朗的女声,“玄天王妃”从人群里缓缓走了出来。
在场的人几乎全部一震,萧逸也有点始料未及。
人群另一头的百里无伤,也不由自主地朝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她自然不是水凝恋,而是安盈。
即便妆容再精致,即便安盈的演技再好,可是,百里无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萧逸也一样。
谁也不知道安盈是怎么钻出来的,百里无伤以为她还在昏睡,萧逸以为她早已离开,可是,她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间,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了。
——在这个时候,竟然装扮成水凝恋出场,安盈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风口浪尖啊!
百里无伤心中哀叹,手却已经握住了腰侧的软剑,准备稍有不慎,就直接上去强行带她离开了——可是,安盈到底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点穴的力道,明明足够她睡上一天一夜了。
萧逸也是满脸惊异,就这样望着那个盛装华美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最波谲云诡的高台上。她扬起极美丽的脸,冷淡而震惊地看着底下一头雾水的人,而后,莲步走到沙地王子身侧,轻声宽慰道:“王子,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纳兰大人并没有对我怎么样。”
沙地王子也被弄得一怔一怔的,只能松开纳兰静雪的衣襟,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安盈,最后,目光还是求助地放在了纳兰静雪的身上。
他到底还是依赖纳兰静雪的。
可是,面对眼前的景况,连纳兰静雪都有点招架不住,好在,他的应变能力也不容小觑,短暂的困惑后,他朝安盈欠了欠身,“王妃。”
安盈颌首,道了声“多谢纳兰大人帮我遮掩了,只是——”她一面说着,一面转眸望向瞠目结舌的沙地王,神色立刻变得楚楚,“只是,你为他遮掩了,他非但没有感激你,反而对你倒打一把,纳兰大人,这样的人,还值得你对他效忠吗!”
沙地王子怔了怔,“王妃你在说什么。”
纳兰静雪也在瞬间的发愣后,福至心灵,可不知为什么,又有种想笑的感觉。
萧逸啊萧逸,你喜欢的女人,可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