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背上怕是瘀肿得厉害,叫他们取来剪刀,把他搀到榻上后便亲自动手从后背剪开他的衣服,上面道道都是三指宽一指厚的剑痕,一道道叠起来,肿得高低不平。
父亲是气急了他,下下都是狠手,背上连一块好肉也没剩下,整个背部都是青紫交加,淤血肿胀在我的指尖下全部滚烫的吓人。但又依旧留着些分寸,全用剑背,没有用到剑刃。不然的话,只怕现下才不是肿胀,而是血肉模糊的开花。
然而这要是让母亲看见,只怕依旧心疼得只恨不能为他担了这疼痛,我也着实吓到了,平日只看他油滑,以为他终究会讨饶,却忘了夏氏素来倔强,他若是不想做的事情,怎么也不会答应,正如同今日他说自己不想娶若紫,只怕父亲就算是真真地打死了他,他也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又是心痛他又是气他,忍不住在他没怎么受伤的右臂上使劲一拍,恨铁不成钢的骂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现下倒是绷不住了,痛呼一声后又和我低低的笑,“你以为,这事情为什么能传开?真的是她若紫瞒不住么?还不是因为白家那两个女人非要将事情闹大,又特特的添油加醋传到了父亲那里!事到如今,我哪里能称了她们的心!”
我这回一巴掌拍到他的背上,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若不是你做下那等事情,他们又哪里来的这话柄子说你!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造的孽!非要推拖到别人身上,既不喜欢她,何必非要招惹人家,你以为,就你一个人苦么?”
许是因为我又哭了,所以让他心里有了愧疚,我那一巴掌虽然不重却也不轻,他却依然咬紧牙关忍过了疼,才放轻声音和我道,“你也别气,我不是像你说的一样么,不喜欢她,便也不想继续招惹她,才会像现在这样死咬着不肯松口,我当时是一时糊涂,现下若是答应了娶她,可到底日后我心里有了这根刺,又哪里会好好待她?倒不如我现下拼了命拦住,省得她日后和我互相折腾,又惹了你不开心。”
这话说得我沉默良久,竟不知如何回他,他又放柔了声音,“听阿兄一句话,这里让白璧守着我就好了,你先下去,别又为了我生气气坏了身子。”
我竟是不知道如何对他了,这块豆腐掉进了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扔了更是舍不得。
沉默良久后,我低声和他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要是想要什么,都和我说,我回去想想看到底有什么能够帮你的,不叫你再受苦了。”
他沉默着不说话,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不一会就湿透了帕子,感觉眼睛肿得发疼。半响才意识到睡莲伸手要来扶我,到了最后快要出门的时候还是转过头去看他,众人把他簇拥在里面,虽然吐了血,但到底年少,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可我那苦命的母亲,这辈子总共就两个孩子,一个孩子是我,病怏怏的,怕是二十岁都过不去,另一个是他,三不着调,做的事情总不是正事,老是连累自己吃苦。
犹豫许久,我用帕子在双眼上用力按了按,还是忍不住道,“你到底还是改了吧!”
那边突然一下就安静了,众人寂静中他声音幽幽传来,“再改就不是我了。”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他,或许是他心情不好,或许是有很多内情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又或许他到底是少年,情绪多变。
我完全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一瞬间,我感觉这个双生兄长像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众人都说我们是双生兄妹,极为亲密,我却总觉得我看不透也看不懂这个人,这个明明应该和我最为相似的人。
然而事情并没有告一段落,言官们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涌来,没有人能拦的住,父亲思前想后,其实也没有旁的法子,于是他计划定下紫硫与若紫的婚事。
但是这件事情立马就招来了紫硫的激烈反应,他拒绝娶她,只要有人一说要他娶她,他就立马变色,准备发火,就连我也不例外。我劝了他好几次,发过火也温言细语过,但是他就是不愿意娶她,无论如何。
父亲虽然气的恨不能再打他几次,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而他背上的伤也依然没好,只得作罢。
白璧也不敢继续逼他,他这几日因为背上的伤口,已经反复烧过了好几次,整个人的面色呈现出一种纸一般的惨白,眼角与两颊烧出的晕红如同当年流行过的飞红妆,黑发潮湿的堆在他的枕上,里衣几乎没有干燥的时候。
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曾破开,但是依然肿胀炽热。
连我去看他的时候都不得不多了几分温言细语。只要一看见他虚弱的连完全睁开眼睛都做不到的样子,谁还能和他吵架呢?我禀了母亲,将自己静思湖上的寝殿收拾隔开,要他和我一起在那里静养。
甘桧他们一直在给他不断的换衣擦洗,但这次重病就好像他被我身上的病魔缠身了一般,起初他还是清醒的,我还能在他清醒的时候过去指责他,而到了后面,他越来越不清醒,不断的呓语,噩梦,甚至痉挛,他梦里不断的在叫着喊着,但是我们一个字都听不清。母亲急得自己都坐着小船过来看了他两次,随后就宣布自己要回去素食为他祈福,父亲也过来看过他,甘桧说父亲坐在他身边许久都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摩了他的额角就回去了。
这其中白壁的二十岁生辰也过的乱七八糟,虽说一切都按着礼仪规矩,甚至一半以上的礼节都比照着太子成人的规矩,但是紫琉病的那般厉害,不说父亲母亲,就连素来与他关系最好的我都略微有些失神。
我看他穿戴整齐,一身黑衣,袖边领边用正红色锦缎镶边,发上束着白玉冠的样子真正的好看,祭酒的动作也极为熟练优雅,举止长相都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一转眼时间过得那般快。眼眶有些微微的湿润,心里面极为喜悦。然而一转眼看到本该站着紫琉的位置空空荡荡,心里就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那是我兄弟,一个发着烧生着病的兄弟。
最让人心酸的是,那日我回去时,他们说紫琉曾从高热中短暂的醒过来,问了日子后淡淡的笑了笑,说,“今日他生辰,只可惜我去不了。”
父亲虽然不说,但心里到底是后悔的。我知道。
于是父亲到底还是抗住了陈许两家的压力,一切只以他病的极重为由扛着,陈许两家虽然需要交代,但是比起陈家,许家更想要的是将女儿嫁给紫硫而不是弄死他。许家愿意让一步,陈家心里更恨,但是却也必须冷静,毕竟父亲已经把他打得离死不远了,再怎么说,王室自古以来就有特权,父亲罚他而不是罚他亲近侍人,已经极其的让步了,到底君臣有别,陈家不能再继续纠缠。
而陈家更清楚许家心底里的盘算。许家只想把女儿嫁入皇室,至于其他的不作他想,自家面子确实重要,可是失了君王欢心更是不必,我父亲素来看上去重情重义,可当年他去弄死自己姐夫的时候也是这样赏罚分明的。
紫硫病的厉害起来,烧三天平静两天的,这让他迅速的衰弱下去,
这样断断续续连着烧了十几天,几乎药石无望。
我害怕他烧出肺炎,那可是不治之症。好在静思湖上面到底凉爽些,出脓发炎的症状多少得到了缓解。
那日我去看他,看他烧的面色苍白,嘴唇干裂,便要了棉絮,自己小心翼翼的沾了水擦拭他的嘴唇,又替他一点点抹了口脂。弄完后握住他滚烫的手,心里酸楚中又漫出了对自己的怨恨。
他不过才十五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知道些什么呢?何必把他逼到如此境界?
他汗湿的发紧紧地黏在额上,高烧反复中短暂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我,微笑地唤我,“青璃。”那双眼黑的仿佛夜色一般。
他身上是大量汗水的酸味。还带着药汁的苦涩。
我低声问他,“你渴不渴?我倒点温水来给你。”
他道,“你为什么要来?别过了病气。”
声音嘶哑干燥。我扶正了他身子,小口小口的喂他。他那么重,现在又几乎失去了力气,一点点的顺着我手移动着自己虚弱的身体。
说是我扶他,其实我根本扶不动他,全靠他仅剩的一点毅力在苦撑。他勉力趴在枕上,被我用调羹喂着喝了半碗后,眼睛又疲惫的合上,“你不该来,小心被我过了病气。”
随后便又昏睡了过去。
我心里一股凶猛的火气噌的一声就冒了出来。
不是对他,是对自己。
我居然还觉得需要好好的打他一顿,把他打服才成。可是这人心哪有这般容易动摇?他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他不想娶就不娶吧,何必这样折磨他?
他才十五岁,小的很,还是个孩子。
人总得活着,我不想他死。
这边厢刚刚结束,又想起多少也该去看看母亲,我去给她好好描述一下紫硫的状态,总比她自己胡乱猜想好些。虽然现今这个情况明显是要我去撒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