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我们该走的时候,我多多少少回复了一点正常的理智。
我开始多出心思去观察周围的人。
我听了很多关于魏国太子的传言,
他闭门不见所有人,不管是兄弟,还是他素来就要好的白璧,甚至就连魏王宣召他都推病不去,魏王现下到底是对自己女儿有所愧疚而忍让,可长此以往,魏国其余的十几位公子却不会任魏王继续忍让下去。白璧说起他来都是苦劝,却毫无成效。
于是我选择求见魏国太子。
他本不想见我,但我一再要求侍从去通报,并且说,如果他一日不见我,我就一日不离开魏国。我不离开魏国是件麻烦事情,魏国和夏国两国之间的国法放在那里,他扣留我与白璧将近一年,再扣下去朝臣参他也不是难事,何况我和青梨连名字的发音都是一样的。他每次想到我心里恐怕都会多出一根刺。
为了省却这些麻烦,也到底是看在死去的青梨的份上,半月来他第一次见人。
他见了我。
我被引进太子客室,他过了许久才来,整个人瘦了许多,也因为到底年纪到了,开始蓄须,一瞬间我险些没有认出他来。
三十而立的年纪。
他疲惫地坐在一旁,而我没有开口,只是细细的打量他,看他憔悴的脸,看他阴郁的表情,直到他语气不渝的开口问我,“殿下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我起身再拜,行的是大礼,夏魏两国虽有宗主与藩国之分,但这种大礼向来是免了的,他却眉头都不动的看着我行礼。
行礼后,我跪坐在地,端端正正的道,“诀之此次前来,是希望殿下振奋精神,……”我话未说完,他已暴怒,“你们一个个都要孤振奋精神,振奋精神!可是谁又知道青梨一个人死的那么惨!谁又知道青梨一个人有多么的恐惧!谁又知道青梨……”
他前倾了身子,伸出双手想要掐住我的脖子,却终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手颓然的垂下,只和我道,“诀之,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看见那些活蹦乱跳的女孩子,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我就想为什么死的是我的青梨,我就想为什么青梨死的那般惨与凄苦,诀之,你走吧,你走吧……”随后又几乎是耳语一般的,“你别让询之恨我。”
我膝行过去,举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他惊异,我甚至感觉到他的手一瞬间坚硬如铁的扣上我的脖子,却终究靠着毅力松开了,他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我的发上,他说,“诀之,你不要逼着我杀你。”
“殿下日后是这魏国君主,并且定会是一代明君,诀之今日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魏国与夏国,魏夏两国中,夏国是魏国的属国,魏国若是大乱,夏国也不过唇亡齿寒。”
他的手指痉挛着,不停的在我的脖子上变换,他指尖渴望掐进我的颈项,扣住我的喉管,我知道他在极力克制,他想杀了我,他想剥夺我的呼吸,让我永远说不出话来。
他真的动了杀心,他恨我,他恨我为什么像是忘了他亲妹妹的惨状。他恨我和那个女孩子一见如故,却在她故去后当她从未存在过一般。但是他依旧残留着理智,他依旧是魏国后日的帝王。
他终于说,“孤曾经以为你像青梨,却原来你比她狠多了,你不在乎人的性命。”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我的手指枯瘦冰冷的像个死人,而他现下最害怕的便是死人。
这使得他惊恐的甩开了我的手。
“殿下,”我轻轻唤他。他脸上惊恐还未退去,看我的眼神里恐惧大于嫌恶。
“人固有一死。殿下摸到我的手指有多么的凉了么?殿下摸到我脖子下的血脉是多么的微弱么?殿下还记不记得,若非仙人赠药,我早已死去了么?”
我不顾他的挣扎,握住他的手指,我的手是那般的冷,他无论如何都捂不暖我的手指,而我就是要握住他,我就是要他感受到我这冰冷的体温。
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继续道,“殿下,我与青梨不同,我从来就是一个将死之人。我那两位兄长为我向那仙人求药,他们说无论如何就要强求,他们爱我,与殿下爱青梨一般无二,这是兄长对幼妹的怜惜,殿下,青梨或许不记得也看不出,可我知道。”
他手指的挣扎慢慢地微弱了,只是搭在我的脖子上,静静地听我说话,“殿下,我知道的,所以今日我来,只有我能来,我也知道我必须来,殿下可还记得那仙人与我们说,一丸药延寿三年,再多,是万万不能的了。现今,已经去了快要一年的时间,殿下,我只有两年的寿数了。”
他手指平稳了,我却依旧把它摁在我的脖颈处,我的动脉在他的手心里跳跃,连我自己都能在这种姿势中感觉到自己的动脉的微弱动静。
我说,“殿下,你摸到了吗?我的血在血管里奔涌,我的心在一下一下地跳,现今我还活着,可是两年以后,我就会死了。”
他不说话,我只继续道,“这世间总是旁观者清,白璧紫硫总觉得他们有各种办法替我延寿,总觉得我现在身体好了许多,什么三年之约都是胡扯,但是,之前我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将死之人,五脏六腑全都是问题,殿下知道我的身体,哪里有什么人间之药能将我救回来。那不是这世间能有的东西,那人说三年,除了他们两个,又有谁认为不止那三年。”
“但你现在还活着,青梨……”我打断他的话,“殿下也还活着,”我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殿下,死去的人希望活人能把他忘了,死去的人希望活人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死去的人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
乘他尚未回神,我道,“殿下,我求你一件事。”他不说话我便当他默许,“我死了之后,求你把我今天这话转递给他们,他们两个不爱听我说生生死死什么的,但是殿下,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知道你非常难过,但是我无法体会你这种难过,因为我注定是只会让别人为我难过的人。殿下,等我死了,告诉他们,我不要他们记住我,要他们忘了我,要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此生做他人的小妹,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青璃已经很满足了。”
我知道我和青梨同音的名字会给他带来无限的悲伤,却没想到他弯下腰紧紧地抱我,紧到我几乎无法呼吸。
他三十岁了,长子已经十三岁,我不过十七岁。
这个而立之年的男子非常痛苦,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样痛苦。
他是生来的太子,是尊贵的,也是孤独的。
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家威严,国之正统。
不放悲声,不失礼仪,那是他多年而来受到的管教,那是他所秉持的人生信条。
因此他只抱了我那么一瞬便松开了手。坐在椅子上,用手遮了眼,过了许久才见泪水慢慢从掌缝中渗出来。
我沉默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自己悄声出去叫人打盆洗脸水来,用帕子拧了,道声失礼,想为他把脸擦一擦,而热帕子刚沾上他的面颊,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用一双哭的狭长的红眼睛看我,我住了手,只是定定地和他对视。
许久后他和我沙哑着嗓音说,“青梨的名字不吉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