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今悔已难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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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恪愣眼望着赵菱,竟然有些傻了。

莫说他几次说错了话,就说这医人医兔子根本就是两码事,但凡有些脑子的人哪会听他糊弄。也是赵鄢和卉姬知晓赵菱的脾气,都说这样可行,他才胡乱行事,疏忽地连兔子腿上的血迹都未刻意抹上。

可这样一件错漏百出的安排,可赵菱居然信了。

王恪盯着赵菱,她一只手怜爱地抱着兔子,一只手紧抓着他不放,双眉紧蹙,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相隔了一张几案,王恪竟能闻到她身上一阵阵少女的馨香味暗暗钻入鼻中,与月夕身上的蘼芜香全然不同。而她露出的那样天真乖顺的神情,更与月夕谈笑间杀人破阵的气质天差地远。

她只见了王恪一面,便与月夕一样,全然信任着他。可她对王恪,却多了一份全心全意的相赖相托。

王恪心中登时热血翻涌,只觉得自己再不是一直跟在月夕身后那言听计从的小傻子,却是一名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子汉。而救她哥哥,更是自己义之当为,他心意一转,立刻朗声道:“你莫急,我帮你去救你哥哥……”

他说完这话,才回了神,咳嗽了一声,按着方才几人商定的说道:“你哥哥中毒已久,我一人救不了他,须得带上我师妹,两人合力救治。只是我们这医术是师门秘传,我们救人时不可叫外人瞧见偷学了去。你若要我救你哥哥,必得帮我将他身边之人全部赶走,我才好医治他……”

他这一次说得是毫不打绊,可若非有心人,怎会知道赵括的病情?他又一次晓得自己说错了话,正觉懊恼万分。却听赵菱迟疑道:“这事不难,其他人倒还好,我都能叫他们走开。可玥公主在……我叫她背过身去不瞧行么?”

“不行不行,任何人都不能留着。”王恪连连摆手。

“玥公主是我哥哥未过门的妻子,她对我哥哥情深意重,这几日衣不解带守着他,连她爹爹和我娘劝她,她都不听,我怎么能劝得动她?”

王恪从怀里取出了一颗细小的药丸,递给赵菱:“你把这个放在茶里或者饭里化开,让玥公主服下,不过片刻她便睡着了,你再安排人将她送到别处。”

“这……”赵菱望着他手中的药丸,仍是游疑不定。

王恪将药丸往她手一塞,急道:“快回去,赵鄢会帮你,不然就救不了你哥哥了。”

他又一次说漏了嘴,一听便知道他和赵鄢是早商量好了的。赵鄢实在觉得有些无奈,上前拉起了赵菱,沉声道:“菱姑娘,神医都这样说了,咱们赶快回去,办好了事情才好救少将军。别忘了昨日大夫说少将军命在旦夕,咱们若再迟疑……”

赵菱一听,再也不多想,将药丸往怀里一塞,与赵鄢急急忙忙地朝楼下奔去。

王恪侧过了身子从栏杆缝中瞧去,见到赵菱那婀娜苗条的身影,便像是一只乖巧的小兔子一般蹦下了楼,不由自主便笑了笑,又觉得一阵失落,只得挠了挠头,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这事情虽错漏不断,却也歪打正着地进行着,月夕从门缝里瞧着这一幕,心下微微松了口气。

赵括仍是没有骗她,这赵菱的脾气,果然是和她大不相同。

她硬,赵菱软;她倔,赵菱温顺;她狡诈,赵菱却纯良。

她自幼便没了父母,见惯了宣华宫内外的尔虞我诈,祖奶奶待她再好,仍是存有一己私心。可赵菱呢?赵括总将身边每一个人,都护得稳稳当当的,他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妹妹,见识到一点点人与人之间的龌蹉不堪。

赵菱,自然是被他与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眼里所见,耳中所闻,自然都是世间的各种美好;她怎会觉得世上尚有欺骗一事?

若她月夕从不曾离开过赵括,他又会怎样地去呵护她?

自与她相识以来,他有哪一日哪一刻不在哄她怜惜着她。便是在山谷中,明晓得她要走,仍是暗暗顺了她的意。

世间事,最恨难以回头。

那夜在上党,她便是以这一句话,犹如路人旁观,轻飘飘地回绝了信陵君。亏的豁达如信陵君,听到她的话,便慨然话别,飘然而去。而今自己设身处地,这才晓得当初那一句话,可是何等地伤了信陵君的心?

世间事,果然难以回头。

信陵君那夜的话里,是含了多少的悔不当初?

而她此时此刻,心中又是否晓得了悔恨的滋味?可想要回头叫一切都重新来过么?

若再回到霍太山那一夜,她还会孤身舍他而去么?

她会么?

或许不会罢。

可惜世间事,最恨是难以回头。

※※※※※

月夕、王恪还有卉姬三人随着赵鄢,深夜悄悄地进了马服君府,在东院的暗角落里候着。

对面的三间大平房,只有中间那间房子点了火烛。赵菱从一旁奔了出来,见到赵鄢四人,压着声音不住地点头道:“玥公主怎么都不肯离开我哥哥,好在我灵机一动,把药丸放在水里,哄她喝了下去,等到她睡着了,这才叫人把她送回房去。”

她脸上七分焦急,三分兴奋,隐隐有因自己行事手段高超隐蔽而得意。其余三人皆是有些啼笑皆非,唯有王恪诚心诚意地赞扬道:“这么难的事情,你都能做的这么好。”

赵菱得了他赞扬,顿时满面欢喜,可一瞧见卉姬在一旁,又有些踌躇:“你……卉姬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她对卉姬的态度之生硬,是人人都瞧得出来。卉姬心头一酸,只觉得她定然不肯让自己见赵括一面,她又不愿耽误救治赵括,转身便想要离去。月夕握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拉住了卉姬,低声道:“是我叫她来的。”

她身披斗篷带着风帽,不露头脸,声音又刻意压低。赵菱见她举止诡异,问王恪道:“她是什么人?”

“她,她……就是我师妹。她医术高超,可生性孤僻,所以才……如此装扮。”王恪慌忙打圆场,“她怕……人手不够,才叫卉姬来帮我们。”

赵菱“哦”了一声,又瞟了几眼卉姬,伸手指着中间那间大屋道:“我哥哥在里面,你们快去救他。”

卉姬正要入内,王恪却将她一拦。他上前推开门扇,先入内仔细查看。门扇开着,月夕远远地站在对面,瞧见屋内左侧是一道屏风,一张书案正对房门,上面还放着一条雪白的毛裘。

她不禁讶声道:“这雪狐裘,不是已经送还给信陵君么?”

赵菱奇道:“你也晓得这是雪狐裘?”

赵鄢低声道:“当初少将军是叫我归还了雪狐裘。不过初六那日,信陵君又专程叫人送来,说区区薄物,做为少将军新婚的贺礼。”

“哥哥可喜欢这条白狐裘了,”赵菱愁着脸,“那日下午,我就见到哥哥一个人在房里抚弄了许久。后来……后来……哥哥便出去了……”

月夕心口微悸。她在大梁城与赵括便是因这白狐裘而结识,信陵君亦曾见过她身披此裘,与赵括并立于甫遇馆门前。他以此物相赠赵括,莫非……是有责怪他负心别娶之意么?

月夕又觉得自己这般想,小人之心太甚。以信陵君的气度风华,怎会行这样小肚鸡肠之事。是他深谙思念之苦,更体会得赵括别娶之苦衷,这才以裘相赠,借以旧物相慰赵括。

而赵括见到这雪狐裘后,定然是心绪不宁,这才恍惚间去了快风楼,又去了福伯的面摊,再到了驻马桥。

这世上任何与她相关的一丝一点,他都不能舍不能忘。

而这世上既有他这样的用情,她当初怎能就一意孤行,决然离他而去?

王恪从里面出来,朝着月夕摇了摇头,示意里面并无异状。月夕拉着卉姬的手,进了大屋。王恪在外将门扇一关,守在了门口。赵鄢亦出了院子在外面看守。

赵菱对王恪道:“你怎么不进去?”

王恪愣了愣,结结巴巴道:“我已经瞧过你哥哥的病了,剩下的便交给我师妹便好了。”赵菱毫不怀疑,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我心慌的很,你师妹一定能救得了我哥哥么?”

她眼里全是真诚之意,就似将王恪当成了自己至亲之人,寻求依靠。她的小手暖暖的,握住了王恪,便有一股热流从她的手直窜上了王恪的脑门。王恪整个人一僵,黝黑的脸在夜色中竟都能看出一片红晕。

他盯着赵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石阶上,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你别站着了,坐罢。”

“你没把握么?”赵菱听他没回答,心中更慌了,还未坐稳,泪珠已经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她拉过了王恪的袍子,擦拭着泪水,抽泣道:“他们都瞒着我,可我偷偷听到了,他们说哥哥活不过今夜。从前日起,玥公主想尽了办法也喂不进药去,我……我也听人说江湖上会有许多骗子,可实在也是病急乱投医,才肯听赵鄢的话去见你。”

王恪的心,都被她哭成一片一片的云絮,万分柔软,更觉得自己是她唯一的希冀。他伸出手去帮她拭去眼泪,柔声道:“你放心,月……我师妹说能救便能救。”

“你师妹医术比你强么?”赵菱泣声稍止。

王恪话语一塞,连拍了自己几下脑袋,面露窘意:“她一向什么都比我强,我都是听她的话。”也不知怎的,这藏在心里多年从未对人说过的,大损他男儿脸面的话,他不知不觉对着赵菱就坦然说了出来。

赵菱见他样子憨憨的,竟也没想这原本是位“神医”,说话怎能这样不成体统,反而微微地笑了一笑,便如蓓蕾初放一般。王恪看得傻了,又极诚恳道:“我是比不上她有本事,可只要能救你哥哥,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月夕和卉姬进了屋子,屋子正中就是那张放着雪狐裘的书案,右侧是一排的书架,搁置着许多书卷,边上又悬了两把剑。摆设甚是简朴,却又有一番雅致。左边屏风之后是一张席榻,隐约上面躺了一个人。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卉姬早已绕过了屏风,到了榻边察看。月夕瞧着那屏风之后两条模糊的人影,心绪混乱思潮反复,竟然不敢靠近,只是立在门旁,木木地听着屋外赵菱和王恪的对话。

茫然间又听到卉姬轻唤道:“将军,将军……”月夕心中一颤,赵括那吟吟而笑的样子,在心头连转了几转,这才勇气一鼓,缓缓绕过了屏风。

席榻边放着一张小案,上面点着烛火,还放着两碗药,一碗水,都已经凉透了。席榻上躺着一个人,面上灰扑扑的,印堂与太阳穴更是重重的深灰色,双目紧闭眼窝深陷,一动不动,胸口几乎已没有起伏,只隐隐能听到他游丝般的呼吸。

月夕从未见过赵括这般垂死的模样,比在云梦村之时不知严重了多少,她顿时双手发抖,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月儿,你快救救将军。”卉姬连唤了赵括几声,没有回应,反而镇定了下来,来催促月夕。月夕心神微微一定,探手入怀,要拿东西。忽听得外面有声音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外面是一名女子,声音略显老态,像是名老妇人;声音中有些严厉,可语速颇快,十分利索。只听赵菱低低地分辨了几句,那老妇人斥道:“整个赵国的大夫都被赵王召到宫里了,哪里还有什么神医能被你遇到?”

“这么个毛头小子,哪像什么神医?我问你,何为四诊和参,何为神圣工巧?你连这些都答不出来,怎么会是神医?你同菱儿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来骗我们菱儿,你可别带坏了……”老妇人转而质问王恪,说话便如唱快板一般,一句不停,却每一句都段落分明,交代得清清楚楚。王恪被她一连串的问话,可连回话的机会都没有。

月夕听得有些糊涂,老妇人又问道:“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里面还有什么人,不是说公主已经肯歇息去了吗?”

卉姬贴近了月夕,轻声道:“是赵……”她话未出口,便听门扇一分,一名葛衣老妇已冲进了房,绕过了屏风,一阵风似的到了两人身后。

她见到两人,虽有些吃惊,可立刻指着两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在我括儿的房里。赵鄢去哪儿了?你不是那个快风楼的卉姬么,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门外王恪张大着嘴,怔立着望着里面。赵菱从王恪身后探出身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娘?

马服君的夫人?赵括的娘亲?

月夕背着身,侧眼瞧了一眼赵老夫人。她大约五旬余年纪,头发半灰,面容有些枯瘦苍老,大概是这几日操劳所致;可若细细分辨,仍能看见疲惫的面色下五官秀气,想必年轻时也有几分姿色。

可也不过只是一名普通老妇人的样子。唯一特出的,就是那一张同赵括与赵菱一般薄薄而上扬的嘴唇,顾盼之间,有几分爽利之气。

她嘴上未停,又上前去拉扯卉姬。月夕不堪其扰,怀中寒光一闪,手中突现一把匕首,指着赵括的脖子,她背对着赵老夫人,低声道:“老夫人,烦请去将门闭上。若再发出一点声音,我这手便握不住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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