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你来了……”赵括见到月夕,面上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低声道,“我真怕阿璃没去寻你,叫你以为我死了,害你伤心;可又怕阿璃去寻你,让你又为我冒险。”
月夕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唇瞪着他,赵括见她神情诡异,心中有些奇怪,与她四目一对,他忽地心头清明,失笑道:“你方才已经在外面了?”
月夕仍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赵括笑道:“亏得我神志清醒,没有一时糊涂,做错事情,不然的话,我是不是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月夕这才“吃吃”地笑起来,到了赵括身边,在他右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又在他耳边悄声道:“亏得你忍住了自己心软的这个毛病……”说着以指在他身上一点,解了穴道,可见赵括仍是不站起,月夕微觉诧异。
“我中了迷药,”赵括见月夕眉间眼角,笑意盈盈,说不尽的娇媚可爱,忍不住将头轻轻抵了抵她,这才转身歉然道,“玥公主,赵括蒙你垂怜,愧无以报。可我与月儿,曾共历患难,彼此刻骨铭心,此生再无法舍弃,只盼你谅解……”
赵玥一直默不出声地站在一旁,恨恨地站盯着两人,此刻听到赵括的话,身子一颓,靠在了墙柱上,喃喃道:“共历患难,刻骨铭心……”顿了一顿,她哂声道:“括郎,只要你愿意,我亦可以与你共历患难,我对你亦是刻骨铭心,你……你竟然都不明白么?”
赵括闻言,微微一喟。赵玥扶着墙柱,颤巍巍的站着,转眼朝着赵括与月夕,两人神色之间互相都是温柔关怀之情,心中霎时酸楚无限。她固然嫉恨月夕,可又更恼赵括对自己的无情,突然冲上前去,伸出手来,要打赵括一记巴掌。
月夕正要出手挡开她,赵括却朝她摇了摇头。月夕微一迟疑,终于侧身转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赵玥在赵括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掌。
“玥公主,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他欠你的也算是还完了,我们就此别过罢。”月夕冷冷说道,话音一落,斜身抢进,正要推开她。赵玥却猛地退后三步,伸手拔下了头上的玉簪,对准了自己的喉咙,泣声道:“月儿姑娘,我思念括郎多年,本以为阴阳相隔,如今好不容易又见到他,你要带他走,我真是是……生无可恋,我……”
晶莹的泪水挂在赵玥如玉的面颊上,显得她一副楚楚之态,叫人怜惜。月夕却是领教过她的手段,只是背过了身去扶赵括,冷笑道:“你要寻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何干……”
只见金白之光一闪,赵玥手持玉簪,已朝着自己的喉咙插落。赵括面对赵玥,看得清楚,不禁叫道:“月儿,别让她……”月夕回过头来,秀眉一蹙,兔起鹘落,抢到了赵玥面前。
赵玥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玉簪已给月夕挟手夺去。
月夕持簪在手,微微笑道:“真是麻烦。”可突然手指一麻,手上无力,握不住玉簪,身子全软了,倒退几步,靠在了赵括身上。
赵括惶声道:“月儿,你怎么了?”
月夕只觉得似有一根针从手指直钻入心口。她当即伸手点穴先护住了心脉,又气运丹田。哪知不运气倒也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再一运气,内力仍是时断时续,全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变。她悄声对赵括道:“这簪上有毒。”
赵玥轻飘飘地上前,俯身拾起了玉簪,娇笑道:“月儿姑娘,你不晓得罢。那一次在赵王宫里我被你挟持,几乎落入火牢而死。我便日日想着,若下一次再遇见你,如何能制住你,后来终于被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特地求了我爹爹门下巧手之人,将毒药藏在这白玉上,外面以金片包遮,平时戴在头上,毫无异状。可要对付你的时候,我只需捏着金片微微用力,便可将这抹了毒的一段,弹出半寸……”
她甚是得意,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月夕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下,摇摇欲倒。再看赵玥的玉簪,果然她双手捏在下端的金子处,上面白玉那一节长出了半寸,正发出绿荧荧的幽光。
月夕软软地靠坐在赵括身旁,连手都无法提起,只能叹气埋怨道:“又是为了你的滥好心,这下可害死我了。”
她与赵括,本都可以在赵王宫里轻易来去,可如今,一个中了迷药,一个却中了剧毒,性命都握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玥手上。
赵括听赵玥语中带笑,可却含了一股毒辣之劲,想着她日夜随身带着这样危险的东西,只是一心为了对付月夕,其中怨妒之深,不禁叫他怵然生惧。
再见赵玥款款上前两步,她手中的白玉簪高高举起,就要朝着月夕的心口扎落。赵括再顾不得什么愧疚与情面,大声叫道:“玥公主,月儿在火牢还救过你的性命,你岂可恩将仇报?”
赵玥停下了手,呸了一声,讥笑道:“她救我?若不是她逼着我,我又怎么会铤而走险带她去火牢,要与她同归于尽?”
赵括道:“就算月儿逼你,也是你骗她入宫意欲加害在先。她与你无怨无仇,你不过为了情爱两字,便起恶心害人,岂不是太过了么?”
月夕亦是笑道:“玥公主,你从来都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时时想着暗中害人。这样的为人处世,老狐狸他又怎会瞧得上你呢?”
“住口。我几时害过人?是你,又在括郎面前诋毁我。”赵玥手中玉簪一挥,指着月夕嚷道。
月夕不屑与赵玥争辩,只是轻蔑地一笑。
赵括道:“玥公主,月儿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你一句坏话。可只要是你曾做过的事,再是隐蔽,也会露出痕迹。你明里答允我拖延婚期,背后却叫赵贤骚扰卉姬,暗里还叫人打砸快风楼,赶她出邯郸,这难道不是害人么?”
赵玥脸色骤变,半晌才道:“我不是想害她,不过是想让那个卉姬识趣,莫要再缠着你罢了。谁叫你日日在快风楼混迹,又说对旁人情有独钟,我只当你对卉姬难分难舍……后来我在快风楼见了你同……这个贱人的异状……”
她只肯称月夕为贱人,可月夕反而将头倚在了赵括的肩上,甜甜地笑着。
赵玥又道:“那夜又在你房门前听到你们两人调情……我这才晓得,原来暗中还有一个什么月儿。我也这才明白,从前你嘴里念得,醉后喊得,在驻马桥寻的,那待月楼候的,都是她……而不是我……”
赵括道:“所以你便假冒赵王的名义,说我同我娘出了事,引她入宫,设下埋伏杀她?后来被她识破,你又铤而走险,带她去火牢。我二人逃出火牢,你猜我们是去了快风楼,恰好遇上赵鄢去取药,你晓得我叫赵鄢把守小秦的质子府,便猜到我们躲在质子府,又去说服大哥带了人,赶到了质子府外……玥公主,我固然对不起你,可你怎可对月儿一而再再而三地下毒手?”
赵玥怔怔地盯着赵括,忽然颤声道:“你……我……你原来什么都晓得,所以那日将我救出火牢后,才那样撇下我不理我,是么?”
赵括仍是叹气不语,赵玥盯了他半晌,忽然翻过手背,突如其来再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恨声道:“我就是恨你这般,一切都瞒着我骗了我,将我当成傻子般戏弄。”
“我怎会戏弄你?”赵括叹气道,“我那时确实还什么都不晓得,只是因为忧心月儿的安危,才不得已将你交给侍卫便离去了。这些事情都是我后来才想通的。”
赵玥却反手又打了他一个巴掌,她眼中充满怨毒之意:“月儿……月儿,叫得可真是亲热。括郎,你莫不是忘了,当初在快风楼前,是谁同我说我我夫妻间再不客套,可转眼却又告诉我自己心有所属的?”
“你若不中意我,便直说了便是。我赵玥是平原君之女,堂堂赵国公主,又岂能困死在你的身上?”赵玥冷笑道,“你明晓得我误会了,却将错就错,不与我说明,你不是存心戏弄欺骗么?”
彼时赵括误以为月夕已死,便再无他念,只想着与赵玥成了亲,就此全了马服君与平原君的心愿。因此赵玥误会自己对她念念不忘,他也无心解释。可后来晓得月夕未死,他一心要对月夕守信,因此才对赵玥出尔反尔。说来说去,始终是他欺骗了赵玥,赵玥心恨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当初之事,委实有愧于心。
赵括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了。赵玥见他面上愧意涌现,自己心中也软了几分,黯然哀声道:“括郎,我未见你之前,是丝毫也不在意与你的婚事。邯郸城里传说你马服子的美名也罢,赵贤骂你风流浪荡也罢,我都当成耳旁风一般。这是爹爹为我定下的婚事,无论你是好是坏,我也不能推却。可那一日……偏偏在驻马桥上,你从那个什么花五的手中救了我,我……我便……再也忘不了你……”
“玥公主,是赵括无状,连累了你……”赵括叹道。
“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之言。我是真的想与你侍奉你娘,同你白头偕老。就算你同我说你早有了心上人,我也总想着,我一片真心,你早晚会为我打动。可我没想到,你心里半分也没有我。甚至……甚至……那夜她打得你重伤吐血,我只当你从此再也不会记挂她了。可你,你做了上将军,爹爹叫你与我先成亲再出征,你竟然仍是不肯……”赵玥哽咽道,“我难道就这般不堪么?她又有什么好?”
“她哪里好,我也不晓得,”赵括低头瞧着怀中月夕,几丝乱发沾在她的中了毒而苍白的脸面上,他艰难地伸手捋了捋她凌乱的发丝,微笑道,“一想到她,便觉得梨花也不及她白,春风也不及她俏……”
“玥公主,他不与你成婚,却是真心的为你好。”月夕却忽地出声,打断了赵括。
“你给我住嘴。”赵玥怒斥道,“你到现在还要来取笑我么?”
“你有什么值得我取笑的?”月夕冷笑道,“赵国长平一战的后果,你如今也瞧到了。他是只老狐狸,早就晓得赵国必败,也早存了必死之念。他不与你成亲,是怕误了你一生……”她抬起头,望着赵括哼笑道:“你自己说,你心里真的半分也没有她么?”
赵括苦笑着,半晌才道:“此一时彼一时,月儿,你何必要提呢?”说着,他捋着月夕秀发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可他却就势,紧紧地攥住了月夕的肩膀,好像生怕她要逃走了。
月夕笑道:“你放心罢,我就算再气你恼你,眼下中了毒,哪来的力气跑走?”
“你……你真的是为了我好,才……”赵玥紧盯着赵括,问道。
“玥公主,在下实在未料到,你竟然不愿另觅良缘。赵括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委屈自己?”赵括叹息道。
赵括这话却是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赵玥这才晓得,原来赵括对自己确有几分情意在。她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心神错乱,惶然倒退了两步,背上撞到了墙柱上,突然间脑中一片茫然,泪珠涌上了眼底。
耳里只听得月夕低声道:“老狐狸,这毒好生厉害,我有些喘不上气,若我无法救你,你怎么办?”赵括颤声道:“我连累了你,将你害得这样苦,你还只挂心着我?”
月夕脸露甜笑,靠在他胸前,柔声道:“可我宁可这样苦,也不想不曾遇见过你。”
这几句话说得又温柔又甜蜜。赵括忍不住心头一酸,他努力地挪了挪了身子,又靠得月夕紧一些,低声道:“我亦同你一样”。
赵玥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登时一片冰凉。她不杀赵括,带了他回宫,本就存着一丝两人重修旧好的希望。可赵括严词拒绝,叫她对赵括不由得死了心。哪料月夕又说赵括曾对自己有情,不过片刻之间,她心中大起大落,心中那一点修好的心愿,便如火苗般,腾地升了起来,再也遏制不住。
可自己却弄巧成拙,三人至于眼下这样决裂的境地,与赵括之间只怕已绝无丝毫可能。原来那日快风楼前,赵括对自己轻怜密爱,竟是自己一生最美场景,赵玥喃喃的念了两遍:“我宁可这样苦,也不想不曾遇见过你……”忽地心痛如绞,怨声道:“我宁可日日比你们苦上千万倍,可我也不愿……不曾遇见你……”
她只想再与赵括回到从前,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她靠近了两步,哀声道:“括郎,方才是我糊涂,做错了事情。如今我晓得错了,你若肯谅解我,我便去取解药救你的月儿,你我……你我仍是夫妻,我再不同你置气,你可愿意么?”
赵括见月夕嘴唇发青,额上不住地冒出冷汗,显然是身上苦痛难熬。他只怕月夕性命垂危,更不愿她这般受苦,听赵玥这样说,只想先拿了解药救了月夕再说。他正要开口答应,却听月夕低声道:“她恨极了我,一心要我死,怎么会备下解药?你莫要糊涂了……”
月夕微微一顿,又道:“你若答应了,莫说此生,便是来生,还有此后的十生十世,千生千世,我都不会再睬你了……”
赵括垂下头,恰好月夕也抬起头瞧他。两人四目交投,他瞧见月夕眼里的赌气之意,竟然惶遽尽散,突然间就笑出了声来。月夕听见他笑话自己,心中恼羞,虽够不着他的耳朵,张开嘴便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赵括“嗤”的一声,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月夕却又在这伤口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两人对视而笑,全然将生死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赵玥望望赵括,又望望月夕,眼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只见二人相互凝视,目光交接中的两情相悦,是自己一生之中从未领略过的。原来世间男女之情竟有如斯者,她不自禁想起自己对赵括的一场痴恋,用尽了聪明,可自己却一点痛快之意都无。她心中妒恨、愤怒、懊悔、失望、羞愧,诸般情绪纷扰纠结,双颊上顿时潸然流下泪来。
她得不到他的人,也再得不到他的情。赵括这一生,前前后后都只被一个人占据;而从前、如今、往后,她都做不了那一个左右他喜怒哀乐的人。
赵玥突地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她想要爬起来,可手脚全是软的,竟然又在地上滚了两滚,待她勉勉强强爬起来时,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
她平日里明艳端丽,动静合度,其实极在意自己的容貌,忙着趔趄地到了一旁的铜镜前检视自己的妆容。可铜镜里却恰好映出了后面两人对视而笑的一幕。赵玥见赵括温柔地望着月夕,仿佛望着的,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而自己却是灰头土脸,满身尘垢。她再也无法矜持,蓦地里坐倒在地上,双手将身边的东西统统挥倒。
火烛倒在地上,将地上凌乱的东西全都点着了。干燥的竹简,繁复的罗帷,木制的几案,一遇火焰,登时便燃起熊熊烈火。
赵玥却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