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大梁。
秦军四十五万大军发兵邯郸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当年赵国取得上党时,魏国人还为自己曾痛失良机而扼腕痛惜,可这五年过去,人人的心底都暗自叫了一声“侥幸”。
亏得当年置身事外,魏国才逃过了一场大祸。可现在听到秦军再围邯郸,韩赵魏三晋一家,国人未免又都有了些唇亡齿寒之感。
赵国若灭,接下来,秦国又会想要对付谁呢?
据闻平原君向楚国求救,楚王决定施以援手,派春申君黄歇率军相救。可几十万大军整装待发,山长水远,一时远水解不了近火;其实不过是春申君刻意行动迟缓,实则仍在观望,一旦赵国再能求得他国援军,那么楚军必然出兵,可如果援军不到,楚军就很有可能只作壁上观,看着秦军把赵国消灭。
平原君再向魏国救援,魏王畏惧秦国,再一次决定袖手旁观。平原君无可奈何之下,写信给自己的妻弟信陵君。
大梁城内,纷传平原君向信陵君和魏王求助的消息。大梁百姓亦都在议论此事,半数曰救,半数曰不救。
可他们毕竟不是信陵君,而信陵君毕竟也不是魏王。魏王兵权独揽,大军由晋鄙统领,非魏王虎符不能调动。信陵君纵使有心救赵,也是全然无力。
日已近西,寒鸦归窠,街上的人已慢慢散去,不觉又是暮霭苍茫了。
大梁最宽的街道上,赵括在马上,月夕在赵括的怀里,两人自入大梁,听到民众的评论,面上都有些沉重。
他们身后的乌云踏雪身上,阿璃也在沉着脸。魏王与信陵君救不救赵国,与她无关。叫她郁闷的,是与赵括共骑一乘的月夕。
莫说让她叫她大嫂,便是叫她月儿、月夕,阿璃都不肯。
她就只是那个讨人厌的赵姬……
这一路上,这个赵姬……就那样赖在赵括的怀里,五音不全地唱着歌,时不时还会亲一下赵括的脸。不仅如此,赵姬还把自己束在乌云踏雪马蹄上的细丝带统统抽掉了,阿璃走的快走的慢,赵姬都会呼哨着催促乌云踏雪。
这天下就没有比她更不要脸的女人了,可赵括就那样笑着望着她,由着她做任何事情……连阿雪也听她的话,再不肯听从自己的指挥了。
阿璃从前觉得大哥对自己百依百顺,实在是宠爱至极。可直到她见了赵括对这个赵姬……才明白什么叫宠与爱。
她不想失去她的大哥,她也未曾失去过。除了多了一个赵姬,赵括待她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可她又觉得自己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因为李谈待她,和赵括待月夕,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阿璃苦恼的,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李谈,还是赵括?
阿璃的脑子里还在想个没完没了,忽觉乌云踏雪停下了脚步,她以为又是月夕捉弄她,抬头一看,却见几名绛紫劲装的魏国武士,拦在马前。
“喂,你们干什么?”阿璃心中因月夕而起的火气,立刻要发泄在这武士身上。可这两名魏国武士仍是恭恭敬敬地站着,抱拳道:“公子请姑娘一叙。”
“请我?哪个公子?”阿璃还正奇怪。赵括却立刻垂下眼去看月夕,月夕咬了咬唇,低声道:“他……有话要同我说,我去见一见他。”
赵括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下了马。阿璃瞧着月夕骑着马,随那两名魏国武士离开,撇嘴道:“大哥,这个赵姬……除了赵王,还认识什么魏国公子么?”
“是信陵君。”赵括叹气道。
“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信陵君么?”阿璃微觉惊奇,嗤笑道,“大哥,信陵君怎么晓得她来了大梁?”
“信陵君手下,门客众多,耳线遍布。我们一入大梁城,他便已经晓得了。”赵括苦笑道,“何况他这多年,心中思念月儿之情……未必下于我。”
“哦……这个赵姬,真是只狐狸精,”阿璃哼道,又推了推赵括,“大哥,那你还让她一个人去。”
赵括牵住了乌云踏雪,半晌都不言语。阿璃心中突然一慌,叫道:“大哥,是不是信陵君就是她说的那个朋友,她要将我留在这里是么?大哥,你可千万别听她的。”
赵括仍是微微摇了摇头,阿璃见赵括神情黯然,不晓得他心中在思量什么事情。她放软了声音,低声道:“大哥,你别撇下我,我也不想回齐国,只想同你……们在一起。我答应你,以后对她客客气气的,只要你别撇下我。”
“大哥不会撇下你。”赵括拍了拍阿璃紧紧揪着缰绳的手。阿璃得他承诺,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见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立刻轻哼了一声,叫道:“大哥,我帮你去看着她,免得她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她话音一落,便从乌云踏雪上跃身而起,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赵括来不及拦她,只得叹了口气,牵住了乌云踏雪。
他很清楚,月夕是为了他,才执意来到大梁的。可赵括的心里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一根刺在隐隐作祟。
从前他尚是马服子,意气风发时,见到月夕同信陵君在一起,心中便不舒服,且有几分不淡定;何况如今,他是累死赵国四十万将士的罪魁祸首,而信陵君,却依然是世人推崇光风霁月的信陵君。
世事之变,在他身上天翻地覆,可在信陵君身上,不过泥爪飞鸿。
他忐忑不安,与其是因为月夕,更不如说是因为月夕眼中看到的自己。
他抬起头,前方迎面又是两名魏国武士,拱手高声道:“赵将军,公子有请。”
※※※※※
月夕跟那两名魏国武士,进了信陵君府。庭院辽阔,她垂着头,只在眼角的余光中依稀分辨出周边的花木山石,湖亭楼阁,终于到了一处厢房。
信陵君府她曾偷偷来过一次,可这处地方,她却从来没有见过。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厢房藏于几棵参天古木之中,四周皆是草木深深。房内几名少女垂手侍立。屋内很小,却很精致,便是她们端上来的水也是用琉璃盏盛着的。
小小府邸,内含乾坤无限。
公子气概,直盖苍梧之云
月夕静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那熟悉的白狐裘就搭在一旁的屏风之上,可她就是目不斜视,瞧也不瞧。外面更鼓两声,二更天到了。
忽然听到身后门扇移开的声音,那几名侍女无声地退了出去。月夕不曾回头,却晓得有一个人,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人只以目光注视着她的背影,许久不曾出声。月夕心跳得快了,她垂着头,举起了面前的琉璃盏,浅浅地啜了一口里面碧绿色的水,终于听到那人开口唤她:“月儿……”
她身子一僵,没有转过身,只是微笑道:“一别五载,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慢慢踱到月夕面前,玉冠束发,一身紫袍,平常的相貌,可面上仍是这般顾盼风雅。只是一双眼,又一瞬不瞬地盯在月夕身上。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比如信陵君,他的风韵与气度,天生就是比旁人高出一筹的。
他望着月夕,微笑道:“一别五载,月儿你……却憔悴了许多。”他声音温柔,一如十五年前吹乱她发丝的春风,叫月夕心绪紊乱。
他坐了下来,信手取了另一个琉璃盏,为自己斟上了一杯水。
琉璃盏中本该盛的,是琥珀其光的兰陵美酒。可他晓得她的脾气,他便陪着她喝清水。
他坐在她面前,两人相顾无言,只是浅酌低饮。
他晓得她为何而来,可他就是这样坐着,缓缓地饮着清水。外面更鼓三声,不知不觉又到了三更天。
月夕握着琉璃盏的左手,忽然紧了一紧,琉璃盏薄脆,竟然“咔哧”一声,崩开了一道缺口,恰好割破了月夕抵着琉璃盏的大拇指。月夕眉头一蹙,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信陵君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怎么这样子不小心,疼不疼?”
月夕摇摇头,脸有些红,又微微松了口气。信陵君的城府修为,总是泰山崩于前而声色不动,若再这样坐下去,她早晚也说不了自己要说的话。所以她才轻轻运功,捏碎了琉璃盏。
可信陵君,明晓得她是故意的,他还是中了计。
很多时候,他都和赵括很像。
明明晓得前面是陷井,还是要往下跳。只是因为他们对眼前的人太着急、太关心,才会忍不住,跳入她挖的陷阱。
“怎么会不疼?血都流出来了。”信陵君握着她的手。
“一点点血,不要紧的。”月夕轻轻挣扎着,她越挣扎,信陵君的手却握得更紧。
她以为他在上党那夜,便将一切都看开了,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虽隔着几案,却几乎贴上了月夕,恍惚间又看到了当年即将及笄的她。他情不自禁,俯下身要在她的眼上亲了下去。可手中忽然碰到了一道凸起的疤痕,他突地心中一动,反手展开了月夕的左手。
上面一粗两细三道疤痕,清晰可见。
他虽不明所以,却突然想到了赵括送回来的那条白狐裘。
他霎时松开了手,起身到了窗前,推窗望月,天上星月熠熠生辉。他低叹道:“月儿,若不是为了他,你此生也不会再来见我一面了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