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剩下多少日子……月儿,你想我陪你去哪里?”赵括问道。
月夕沉默不语,若他真的没有多少时日了,她自然最想与他守在霍太山的山谷里。
那里与世隔绝,什么都惊扰不了他们。可那里却临近长平。
长平,是他一生的噩梦。生死两字,他随口而出,丝毫也不曾萦怀。可他至今都不曾提过长平两字。
以他的脾性,越是不提,他才是越放不下。她怎么能要他带她去霍太山谷,触他伤怀。
月夕柔声道:“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赵括微一迟疑,低声道:“好。”
他只这么一下犹豫,月夕登时便觉察了。她思忖了片刻,向他微微笑道:“可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这里已是魏国,不如我们去大梁?”
“你去大梁做什么?”赵括又叹起了气。
“去见一个……我忘不了他,他也忘不了我的……一个人。”月夕斜觑着赵括,咬着唇笑道。她见到他吁了口气,听到他心口“咚咚”地跳得快了许多,又觉得他抱紧了她,像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跑走了。
他晓得月夕已经明白了他那犹豫下隐藏的心事,他也晓得月夕是为了他,才想要去大梁。只是他至今还记得,当初月夕再见到那人时,眼里的悸动。以至于他在有些事情上,他就是没有办法地一直小心眼着。
可月夕就是要这样地折磨他,谁叫他……曾经让她煎熬了这么久。
月夕勾在他的脖子上,又想笑,又牙痒痒地想要咬他。她凑身到了他的耳边,张开口,正想要咬下去。
赵括只觉得耳边,脖子边,甚至背上,都是痒痒地,恨不得她早一些咬下去。可突然间月夕推开了他,直起了身。赵括一愣,月夕板起脸,嘟着嘴道:“不管去哪里,你把这讨厌的胡子都给我刮了,扎得人好疼。”
赵括哑然失笑,搂住了她,又低下了头来。
油灯将残,云开雾散,屋内的有烛光,洒满一地,将两人相贴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窗格上。天上月儿已坠,地上雪光如昼,楼下的雪地上,一直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青一红,都在默默地瞧着窗格上的身影。
窗隔上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手里正拿着什么东西,在高大身影的脸上,一下一下的刮着什么东西。过得一会,娇小的身影终于停下了手,两道影子一动不动,似乎正在互相凝视着。
虽然只是影子,可任谁都瞧得出,那两道影子之间,蕴含的欢喜与深情。
那窗户被人推开,一只手伸了出来,从外面的香樟树上摘下了一片叶子。不过须臾,便有吹叶子的声音,从屋内飘出。
雪地上的两个人木立着,与屋内的人一起听着这曲子。
那叶子的曲调声细如丝,若断若续,在这山村的夜里,娓娓道来,是这多年的两处相思。
许久许久,天边晨曦渐露,那青色衣衫的男子蓦地一个转身,举步便行。
“胡大哥,你去哪里?”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追上了他。
“邯郸。”
“可秦国兵围邯郸,你回去岂不是会遇上危险?”
“我是应侯的人,不会有事……我受吕盈之托,要照顾政儿,政儿现在质子府。秦国围攻邯郸,只怕异人公子又要被赵人责难,需得有人照应。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邯郸。”
“那你可是不再寻我大哥复仇了?”
“谁说的?且将他的头寄存在他那里几日罢了。反正,他也活不过……”
“那赵姬呢?你也不管了么?”
“赵姬……”青衫男子默然了许久,转过身道,“阿璃妹子,我从前同你说过,这世上,是聪明的女子最教人心舍不下……”
“我记得。”
“那我再教你一件事情……”青衫男子笑道,“这世上的东西,也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旦真的到手了,也就没什么意趣了……”
红衣女子似懂非懂,摇了摇头。青衫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红衣女子的肩膀:“若不懂,便去问你大哥,我要去守着政儿了。我还得想个说法搪塞应侯。若我能从政儿这里晓得宝藏的下落……一名得不到的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话虽是这般说,可为何青色衣衫的男子,面上尽是怅惘之色。
他袖中的短剑如此锋利,真的能为他轻易斩断情丝么?
情丝之难断,常常就在于:你越是使了劲去牵扯,它越会紧紧地缠住你。
欲断不能断,欲得不可得,
只能将它如这剑一般,收藏在袖子里,埋藏在心间。
※※※※※
天刚亮不久,太阳方在云端低处,露出来半个脸儿。
那屋内细微的吹叶子声音也刚刚喑了下来。阿璃一直站在那中间房子的门口,终于举起手,拍了拍门,闷声道:“大哥,是我……”
她从前进出李谈的房间,从不需要守礼拍门,她常常笑着就冲进去了。可此刻不晓得为何,整个人都拘谨起来。
门一开,赵括站在她面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嘴角上扬,面含微笑。阿璃已经许久未见到他刮净胡子了,更是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他此刻笑起来,便如旭日,驱散了冬日凛凛严寒。阿璃瞧得怔愣,再往里面瞅,月夕坐在席榻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笑盈盈地望着她。
一夜之间,她的大哥变了一个人,而那个赵姬也变了,由一个冰美人,突然变得清雅妩媚,风致嫣然。
好在,他们瞧起来,除了胡子,其他的都还是昨日的样子……
阿璃也不晓得自己担心些什么,她不情不愿地朝着赵姬指了一指,道:“喂,胡大哥叫我转告你……他回邯郸去了。”她又望着赵括,低声道:“大哥,你还带我回齐国么?”
“阿璃,我们……”
“你跟着我们,去大梁。”月夕抢在赵括面前,扬声道。
“去大梁?为何要去大梁?”阿璃惊诧道。
“老狐狸陪着你够久了,余下的日子都要陪着我,”月夕又抢着道:“大梁有我们的一位朋友,将你交给他,莫要再跟着我们。他气派大,顺便也叫你跟着他学点规矩。”
“大哥……”阿璃吃了一惊,望着赵括。赵括想要安抚她,可月夕只是瞪了赵括一眼,赵括便只是笑着摇头,再不说话了。
阿璃总是在有意无意间,搅乱他们两人相认。月夕要上逗一逗她,出一口气,他又何必与她对着干呢?这样虽然有些委屈阿璃,可他实在是,太喜欢瞧月夕为他使小性子了。
何况,他也瞧不了几日了,也不会叫阿璃委屈太久了。
“大哥,我不要去大梁……”阿璃气急,几乎要哭了出来,“我哪里没有规矩了……”
“我是他的妻子,你叫他大哥,却只会叫我‘喂’……”月夕笑眯眯地到了她面前,“你不晓得叫我一声大嫂么?这不是没规矩,是什么?”
“你……”阿璃指着月夕,恼得几乎要跳起来。月夕伸手在她的手指上一按一推,将阿璃的手又按了下去:“将这手指头收回去,这也是没有规矩。若从前被桑婆婆瞧见,是要打手的。”
“什么桑婆婆,干我什么事情?”阿璃又吃了她一次瘪,口不择言地嚷道,“你在赵老夫人面前,乖顺得像是一只兔子,眼下却来对我指手画脚。你是仗着大哥在,便这样欺负我么?”
月夕被她说的一愣,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赵括,却见赵括环抱双臂,斜靠在门上,谑笑地望着她。
是了,她从前那样张狂,点过赵老夫人的穴道,对赵老夫人反唇相讥,还要让赵老夫人向她赔罪呢。怎么那日就在赵老夫人面前乖顺得像是一只兔子了?
而赵括,他那日就藏在马服君府里,他一定是什么都瞧见了。
她面上嫣红,忽地朝赵括扑去,赵括早伸出双臂,将她接到了怀里。她就将头埋在赵括的怀里,再也不肯抬起,只闻着他怀里地青草气息,听到他胸腔中传来的闷笑声。
“阿璃,以后要叫大嫂……你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咱们等下便启程去大梁。”
她还听见赵括对阿璃嘱咐,听见阿璃重重的跺脚声和离去的脚步声。他真的是要事事都由着她顺着她,一分一毫都不愿再叫她不开心了。
可这样的日子,他们还能有几日?
她的眼角忍不住又滑下了泪来。可她将脸在他的怀里微微一蹭,再抬起脸来,又是那张如花般娇艳的笑靥。
※※※※※
阿璃拉着脸,站在客栈外面,手里拉着乌云踏雪和另一匹马。
陆老头从隔壁冒出头,凑在门口瞧着。他本就喜欢凑热闹,看到里面是赵括在同老掌柜结账辞行,不知怎么的,他也钻了进去。
“呦,胡子刮净了啊?要走了?”陆老头凑到赵括旁边,搭了句话,顺便瞄了一眼楼梯上的月夕。
她慢慢地从楼梯上下来,那条青丝带又系回到了她的腰上。仍似从前那般,每走一步,都似有梨花飘落。
唉……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样的福气,能有这样标致乖巧的孙女?
从前他见了她跟见了鬼一样,怎么他如今却觉得她乖巧了?陆老头觉得自己老糊涂了,若不是手还不灵便,他一定要重重地拍几下自己的脑袋,瞧瞧里面是怎么回事?
赵括还未答他,老掌柜先笑开了:“陆老头,瞧你那邋遢样,头发胡子弄的一团糟。手不行了,找阿牛媳妇给你梳个头罢?”
陆老头讪讪地笑了笑,忽然听到月夕叫了他一声:“陆爷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