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不仅是赵军不晓得,便是我们秦军上下,除了左庶长,都无一人晓得是爷爷坐镇此战。”月夕苦笑道,“那爷爷如今又为何让我见你?”
“当初是怕赵军晓得老夫坐镇此战,不敢妄动,才刻意秘密行事。如今二十万赵军已经被围在长平谷底,这战便算打完一半,也不怕他们晓得老夫在此,”白起微微一叹,“何况,秦国上将军可以不见白子服,我白起却不能不见我的孙女。”
他凝目瞧着月夕,微喟道:“你这样冲回大营,是一切都晓得了么?”
月夕本有些木然,听到这一句,忽然浑身一个激灵,高声叫道:“爷爷,秦王令你秘入长平,月儿被瞒,也没有话说。可是谁叫秦王与司马梗骗了小恪与我,说赵军的主将是乐乘?”
白起一声不吭地望着她,半晌才沉声道:“秦赵举国大决,我秦国人人争先,无人可避。那五千飞鹰锐士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爷爷本只是想要你前来长平,以备不时之需。后来围势一现,便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你有几分本事,爷爷最是清楚,只有你,能善用飞鹰锐士,不叫爷爷的筹划落空……”白起叹了口气:“他只是被围了住,你不必……”
“只是被围住那么简单么?”月夕高声道,“中军断绝,粮道被断。他们二十万大军困在谷中。就算爷爷不动手,他们早晚也会被活活饿死。何况……何况……”
“爷爷向来战必求歼,决不会留一点余地。只要将这二十万大军按死在长平,退回故关的二十万大军便会溃不成军,届时赵国国内空虚,便是直攻邯郸覆灭赵国的好时机。爷爷,你一心要我们秦国大出天下,你真的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么?”
“老夫也未想到,这赵括行事会如此莽撞,与当时在渭水旁见他全然不同。可既然他犯了错,天赐良机,老夫便不会留妇人之仁。”白起沉声道,
“可那是赵括……”月夕尖叫道,“爷爷,他是赵括。”
“是赵括又能如何?难道不是我秦国的对头么?我瞧他这行兵布阵的样子,不过是外强中干,你也是看错了人了。”
“他几次救过我,在邯郸又屡次放过了我。”月夕霎时泪如雨下,泣声道,“那救了爷爷的随侯珠,本也是赵惠文王赐给他们马服君府的。爷爷,你不晓得,我做了许多对不住他的事情,他都未曾伤过我分毫,还被我打得吐血。若不是他对我手下留情,我又怎能从他手里抢得随侯珠回来,救了爷爷一命。”
她凄楚一笑,颓然道:“爷爷,为了要救你的性命,月儿百死不辞。可爷爷为何单单要月儿,去做害他的事情,逼他入了绝境?”
白起面色微微一变,良久才道:“他若肯率众投降,老夫可留他一条性命。”
“他怎么会降?”月夕苦笑道,“他若是那样的人,当初便会和我留在霍太山,不再踏足尘世一步了。爷爷,你也在渭水边亲眼见过他,同他说过话,你可觉得他是会降的人么?若是这二十万赵军能全身而退还罢了,若稍有万一,他只会……只会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这四个字一出口,月夕顿时怔住,站在了当场,许久也说不出话来。白起一直盯着她,见状道:“两国相争,岂能为儿女私情牵绊?他技不如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与人无尤;若真的身死阵中,倒能叫老夫佩服他几分。老夫只以秦国大略为念,其他的,也顾不了许多了。”
月夕惨笑道:“爷爷说的对,他本就不该对月儿手下留情。他赵括今日落到这样的地步,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她踉跄几步,转过了身,木然地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白起喝声道。
“月儿不晓得,只想一个人呆着。”月夕满腹辛酸,欲哭无泪,苦笑着说完,转身便出了营帐。
白起伸手想要拦她,却终于摇了摇头,缓缓放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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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夕失魂落魄,走出白起的营帐,却一个不觉,撞到了一人身上。她瞧着眼前飘动的黑色衣衫,慢慢抬起头,苦笑道:“小师兄,你果然随着爷爷来了这里么?”
“死丫头,”靳韦面含隐忧,又微微一叹,低声道,“对不住,我……”
他显然是知情的,小恪见到的,真的就是他。不仅如此,大概他也是仅有的知道白起入长平的几人之一。
白起的兵法,凌厉世所难挡,由他出将,赵国便只有一败涂地的份。靳韦就算对月夕心存歉意,也敌不过他为故国复仇的决心。
“爷爷存心要瞒我,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滴水不漏。我不怪你。”月夕淡笑着说完,也不管靳韦,只如魔怔了一般,呆呆地坐到了一旁山坳边上。
她脑中混乱一片,什么都想不了,对日后如何更是全无主见。
下面的山谷中,星火蔓延,满山遍野,都是被围的赵军。两边悬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
以白起的本事,一旦将赵军围住,赵括又怎么能冲的破?她望着下面,突觉赵括又来到了自己眼前,眼含怜爱,温柔地望着自己。她蒙上眼睛,见到的是赵括,捂上耳朵,听到的仍是赵括。她低下了头,内心却如千百把利刃在绞剜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怀里,那个青色香囊,还有福伯给她的三枚刀币都在。她取了出来,怔怔瞧了许久,将刀币塞进了香囊内,又将丝条扎紧打了一个结,放在手中摩挲着。
他对她说的话,他为她做的事,他从前待她的一切好,无不叫她追悔莫及,苦不堪言。
她木然坐着,天色渐亮,又渐渐转黑,已是一天过去。王恪到了她身边,想叫不敢叫,终于轻轻唤了一声:“月儿……”
可月夕仍是低首垂眉,不作一声,就好似化成了石头一般。
一名秦王内侍打扮的人自白起营帐内出来,那人从前在秦王宫里见过王恪,笑着上来与王恪打招呼。王恪虽忧心月夕,又不好得罪秦王身边之人,无奈之下应付了几句,只听那人道:“……一收到赵军被围的军报,秦王已经亲自从咸阳,赶到了临近前线的河内郡,给所有的郡民赐爵一级,命令郡内十五岁以上男丁悉数出征,前往支援长平前线,阻击赵国的援军。我来此就是通知武安君,务必……”
这话轻飘飘的,却如一声惊雷,在月夕耳边轰然炸响。
秦王已是铁了心要将这二十万赵军困死在谷底。白起如此想,秦王亦是如此想,秦国君臣上下一心,赵国那愚蠢的赵丹与平原君,却还不晓得如何救这困局。
赵括无人可依,又怎么会有生机?
爷爷死了,自己不能独活;可若赵括出了事,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既然左右都是一个死字……月夕想到此处,心下反而泰然,觉得人世间的愁苦,也不过如此,不过一死便能一了百了,嘴角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她脑中缓缓冒出了一个念头。她突地站了起来,也不再想第二遍,径自到了白起营帐前,伏身在地。
“爷爷……”月夕高声道,“月儿一生,谨遵爷爷与祖奶奶的教诲。从无一事,是真正由得了自己的心意的。如今秦赵一战,大局已定,月儿一身于秦国,已是微不足道。事既至此……”
“请爷爷恕月儿不孝,辜负了爷爷和祖奶奶的养育之恩与栽培之情。天高海阔,求爷爷,由着月儿任性一次罢。”月夕说完,伏在地上,朝着白起的营帐拜了三拜,才站起了身,转身要走。
王恪瞧得傻了,竟不知阻拦。营帐内匆匆跑出一人,叫道:“死丫头。”
月夕停下脚步,也不回头,低声道:“小师兄,烦请你以后……为我多多照看爷爷。”
“死丫头,”靳韦拦到了她面前,焦急道,“你要做什么?”
月夕淡淡一笑,望着天空默然不语。
“月儿,你要做什么?”王恪亦拦到了她面前。
月夕笑了笑,屈身在靳韦和王恪前行了一个礼:“小师兄,小恪。今日一别,你我三人的兄妹情谊,只怕日后再难……”
“你疯了,真的要去送死么?”王恪嚷道。靳韦却冷冷一笑,俯身到了月夕耳边,低声道:“你与其去陪他死,不如设法救他出来。”
月夕的心“怦”地一跳,抬起眼来。靳韦又低声道:“可还记得,我在上党是如何骗过赵括,让他以为你死了么?”
他张开五指,在月夕的前胸后背依次缓缓虚按五个穴道,悄声道:“记好了。他肯随你走最好,他若不肯,便叫他死上一回,便可由着你摆布了。下面赵军虽然不少,可你白将军要带一个死人出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罢?”
月夕惊喜莫名,不知如何对靳韦言谢,靳韦又笑道:“我和小恪,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我们日日都会去前面的山坳处,瞧一瞧究竟这赵军,死绝了没有。”
月夕二话不说,跪下来便朝着靳韦一拜。她起了身,深深望了靳韦与王恪一眼,身影一晃,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你同月儿说了什么?”王恪对着靳韦嚷道,“不行,我得去陪着她,万一她……”
“你去了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坏事。”靳韦紧紧地攥着王恪的手,低声道,“你在死丫头身边二十年,难道你还不明白她的脾气吗?咱们还是静候她的消息罢。”
他注视着山下的点点星火,轻叹道:“死丫头,等你平安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