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与王恪不眠不休,一路奔回咸阳。她冲进白家宅院,将随侯珠从香囊内取出,交到了靳韦的手中。靳韦见她披头散发,面色苍白,衣服破损且有些湿润,忙叫了婢女来伺候,问道:“死丫头,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月夕凄然一笑,手里紧紧攥着这青色的香囊,呆呆的望着白起所在的大屋。两个婢女端了热水,拿了换洗的衣裳,道:“姑娘,换下衣服罢?”
月夕一言不发,忽然怔怔的流下泪来。两个婢女吓得呆了,垂手站着,又望着靳韦。月夕凄然摇了摇头,朝着大屋走去,口中喃喃道:“我去瞧爷爷……”
她没走两步,眼前突见那霍太山山谷的石门一开,赵括一袭青衫,自那甬道中,笑吟吟地朝她而来。她见赵括又来寻她,心中欢喜不尽,正要朝他奔去,可突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石门上的碎石不住地落下,霎时隔断了赵括的身影。
快风楼、驻马桥、福伯的面摊、待月小楼……但凡她与赵括所有欢乐记忆,便是在赵王宫中的火牢,便是那她再未去过的红泥小栈,都在她面前旋转着,接踵而来。可转眼间,都变成了赵括在大雨中失望冰冷的双眼。
她原本有着世间上待她最温柔的人,可眨眼间又只剩下了她一人。
天地悠悠,举凡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月夕悲从中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一软,便跌到了地上,人事不省。
※※※※※
月夕病了,被送回了宣华宫。
靳韦亲自把了脉,病症不过是高烧,待到灌了药退了烧,可月夕仍是病重难起。靳韦白家宅院和宣华宫两处跑,几乎分身无术,好在吕盈步不离地守在月夕榻前,秦王又派了太医,叫他只专心救护白起。
无人晓得月夕在邯郸发生了什么,她是如何取到随侯珠的。
王恪,也只是沉默不语,不肯吐露一字。
只有他最清楚,那一夜月夕失去了的东西。或许他也一样失去了,只是他身为男儿,不能任性生病而已。
整整一个月之后,当吕盈端着药进了寝宫,见到月夕一人坐在席榻上望着她,她顿时捂着嘴哭了出来。
“我好好的,你哭什么?”月夕微笑道,“爷爷的病……”
“放心放心。靳大哥说,你拿回来的随侯珠是真的,武安君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只是还有些行动不便,需得再修养一段时间。”吕盈忙宽慰道,“反而是你……我同你在一起这么久,从来就没见过你生过一次病。小恪和靳大哥都说,你自小到大,就没有这样病过,他们都被吓到了……”
月夕笑了笑,她握了握手,觉得两手空空,急道:“吕盈,我的香囊呢?”
吕盈忙从枕头下摸出了那只青色香囊,递给了月夕:“在,在,没有丢。”
那上面绣着的黑马,多像他的乌云踏雪。
月夕怔了一怔,缓缓接过了香囊。她抽开上面的丝条,囊内已空,那张写着字的帛布仍在。
随侯之珠,留贻长媳。夫妻恩爱,瓜迭绵长。
月夕不必看,这十六个字仍历历在目,她带着这随侯珠两年,懵然而不自知。如今随侯珠已经没了用处,她能握到手里的也不过是这一个空空的香囊。
她再也不能去见赵括了,便是她去了邯郸,赵括大概也再不会见她。
她早就晓得,秦赵之间,她只能择其一;爷爷与赵括之间,她也只能择其一而从之。
她至始至终都是选了秦国,选了爷爷。那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便赵括待她那样好,舍了命为她,她却只有辜负了他。
那一夜赵括瞧她的目光,冰冷如刀,她一想起来,胸口便是一阵揪痛。
赵丹可会降罪赵括?她反复在赵丹面前指骂赵括,与他动手,便是想叫赵丹不要对他起了疑心。赵玥虽然……可若为了赵括,她应该什么都不会说。
她一掌将他打的吐了血。若是从前,他定然笑笑就过去了,可如今……
如今往事如云烟四散,将来终不再来。两年相望,一切徒劳成空。
吕盈见她神情有异,哽咽道:“月儿,桑婆婆说你得的是心病,等你想通了,病就好了。月儿,你有什么心病?你去邯郸,究竟……”
“我哪有什么心病?”月夕笑着地打断她,“我只是担心爷爷的病。他的病好了,我便好了。”
事已至此,不如一心效法祖奶奶。两人就此相决,不至黄泉,不复相见。
她仰起头,沉默了半晌,又垂头微微一笑,高声道:“吕盈,我要去探爷爷,我的衣裳呢?”
“马上马上。”吕盈忙到了一旁的柜子前,为她取衣裳。她手忙脚乱,一不小心随手却将一件衣服带出掉落在地。正是那夜月夕为了救赵括,而刻意换上的宫衣。
月夕微微一怔,正想扭头不看,却见吕盈蹲下了身子去拾那衣服,忽地伸手捂住了嘴巴,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样子,面色霎时变得苍白难看。
“你怎么了?”月夕关切道,“那些太医可还在外面?可要叫他们来给你瞧一瞧。”
“不必,不必了……”吕盈一手捂着口,慌忙拒绝,“是我这几天吃坏肚子了,这才有些难受。我去歇一下就好。”说着,便连句告退都没有,便匆匆而去。
月夕见她面色苍白,唇无血色,想来她这一个月为了自己而日夜操劳,心中着实有些不安,哪会计较她的无礼。吕盈跑到了门口,桑婆婆恰好迈进了寝宫,与她擦身而过。
桑婆婆瞧见吕盈的样子,不禁停下沉思了片晌,才慢慢站到了月夕的榻前。
她那张丑陋的脸,盯着月夕许久,道:“吕盈……好似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
桑婆婆叹了口气,摸了摸月夕的手:“但凡女子,无论是尊为太后,还是低为贱民,都是一样容易受到伤害。我瞧她也是个聪慧的姑娘,怎么就……”她没有回答月夕的话,反而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几句,突地又话意一转,冷声道:“月儿,是不是同那个赵括有关?”
月夕正在想她方才那话里的深意,被她突然一问,愣了一愣,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若是他欺负了你,我便亲自去邯郸,去将他捉了来,给你赔罪。”桑婆婆冷哼道。可她随即又放软声音,和声道:“可我瞧他对你极好,不像是会欺负人的样子,月儿……”
桑婆婆一张大嘴咧动,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情。月夕愣愣地望着桑婆婆,想起从前自己在祖奶奶身边,虽然心中畏惧桑婆婆,可这么多年来,她从无一事责骂过自己,便连自己只吃素面的习惯,她也记在心上。
甚至那日,她还因为自己放走了赵括与赵丹。她对月夕,一直都是暗暗相护,纵容之甚,其实一点都不亚于祖奶奶。
若桑婆婆能有一张美丽的容颜,世人可会用另一种眼光瞧她?
月夕垂下头,苦笑道:“桑婆婆,他没有欺负我。是我……是我对不住他。”
“你能有什么对不住他?”桑婆婆冷笑道,“左右不过是因为你姓白,杀了几个赵国的臭男人。那些赵人,杀了也便杀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赵括手上,便没有杀过我们秦人么?”
“桑婆婆,你说的对。”月夕微笑着仰起头,“我身为秦人,几个赵人,杀便杀了。月儿本就不会当回事。”
“很好,这才是太后的乖孩子,武安君的好孙女。这天下的好男儿多的是……”桑婆婆扬声赞道,可她一转念,又道,“月儿,若是你真的……其实婆婆可以为你……”她踌躇着,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月夕要说,却见到一人推开了寝殿的门。
王恪面色严峻,从外面迈步进来。他见到月夕已然坐起,正与桑婆婆说话,他面色一喜,到了月夕面前,紧紧地握了一握她的手。
月夕微笑着看他。他虽不言,可那相怜相知的情谊,两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王恪低声道:“月儿,方才秦王召了我和太医,问了你的病情……”
“秦王他说什么?”桑婆婆抢先问道。
“秦王说,若月儿的病好了,便叫她立刻带上所有飞鹰锐士,前往长平。”
“月儿大病未愈,便是好了,还要休养。秦王急什么?”桑婆婆喝声道,“不许去……”
“秦王这样做,定然是事出有因。”月夕忙安抚住了桑婆婆,问王恪道,“为何要带飞鹰锐士去?长平发生了什么大事了?”
“长平军报,赵国新任上将军带了二十万精兵前往长平,替下了廉颇。”王恪道,“赵军如今共计有五十万余,半月之内,数次主动出击。我爹爹……实在有些吃力,秦王只怕咱们秦军壁垒被攻破,也将灞上大营的新兵尽数派往长平。如今秦国精锐尽出,秦王仍怕不稳妥,要你带着飞鹰锐士,随时听候我爹的调令。”
“赵国新任上将军?是谁?”月夕心中一惊,急问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