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月夕惊得将手一松,半晌也说不出话来。白起见她这样的反应,又嘿嘿地笑了两下:“他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见识。在赵国的后辈将领中,除了马奢之子,少有威名的赵括,还能有谁呢?”
白起对月夕与赵括之间的事情,本来毫无所知,但仅凭猜情度理,便能判断事由,明快准确已极,几乎百发百中。他这样的本事,一半或许由于天赋,另一半则来自他多年征战积累而下的经验。月夕晓得自己如何也瞒不了爷爷,索性低声道:“他哪有什么见识,不过是嘴巴甜,讨人喜欢罢了。”
“老夫早上和他虽只说了几句,便觉得他实在不错。胜而不骄,谦恭有礼,这还罢了。更难得的是术略皆通,这便不容易了。我瞧那个廉颇,守得虽然四平八稳,就不太懂这个道理。”白起缓了口气,沉吟道,“他还提到了灭国之战……可见他心里是一清二楚,秦王这次死咬住上党与长平不放,是铁了心要以此为突破口,直逼邯郸,一举拿下赵国。可我看赵国上下将相,包括那个平原君,个个都还是懵然不觉,大概只以为秦王是争这一块肉,争一口气罢了。”
“听说这个马服子和赵王自**好,又是平原君的爱将。他的想法,莫非从未同这些人说过么?不过我看说了也是白说。赵王若是个明白人,不必等人劝他,早就与其他五国合纵抗秦了。可那个赵王,居然还派人来秦国议和,生生被应侯戏弄了一把,嘿嘿……有这样糊涂的一国之主,赵国还能不灭么……”
他谈论起当今的两国大势来,兴致颇高,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正受的煎熬,只是娓娓而谈。
从前两国未曾开战之前,赵括便在上党和信陵君深谈过将来之势,所以月夕眼下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白起的眼里,却觉得赵括头脑清醒,殊是不易。月夕虽然心焦,可也不忍心坏他兴致,只有静静的听他说下去。
白起说着说着,目光又混沌了起来,轻叹道:“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可以一举灭了赵国。王龁却拿廉颇没有办法,老夫又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可惜……”
“爷爷再耐心养几天病,等好了一些,月儿便去求秦王,陪着爷爷一同出战。”月夕忙安慰道。
“好了一些?”白起冷笑道,“这么多奴仆,将士都围在院子里,是像等着我好的样子么?”他冷笑不停,忽地又凝望着月夕,许久才眼睛眨了一眨,笑道:“这个马服子,脑子不错,长得也精神……你夹在中间,可是为难得很?”
“爷爷,月儿同他只是朋友,怎会为难?”月夕慌忙解释。
“朋友,朋友……”白起哈哈大笑,反手拍了拍月夕的手,“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个人,能与我的宝贝孙女一般,能叫渭水风光都没了颜色?”他长长叹了口气,沉吟许久道:“爷爷如今病成这个样子,秦王不会再畏忌爷爷了,你也不必再留在宣华宫里虚度年华,不如你便和他……”
“爷爷好好的,叫月儿去哪里?”月夕黯然唏嘘,她一忍再忍,可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便掉了下来。她啜泣道:“爷爷,你别说这样的话,月儿心里害怕的很……”
她还记得从前在汴水上,吕盈同她说人人怕死,她尚且不以为然。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才晓得这死她确然不怕,可她与爷爷,相依为命二十载,她实在是怕极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离她而去。
“人总是要死的,怕什么?”白起冷哼道,“可惜的是,老夫一生戎马,竟连这小小的赵国也灭不了。老夫死了,王龁也就能与廉颇扛一扛,再等到平原君把那个赵括抬上来,这小子再历练上几年,必成大器,到时一切都晚了……”
“一个人死便死了,倒也没有什么。若能死得其所,强过那活了三千岁的老乌龟,成日都趴在烂泥里。可老夫,竟是要死在这席榻上……”他喃喃自语,神情有些悲哀,有些焦急,颇有壮志难酬之感。突然之间,他全身发抖,面上青红交替,“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射而出,晕了过去。
月夕大声叫道:“小师兄……”靳韦听到她的叫声,立刻冲了进来。
他探手查看白起,白起就似一个木偶一样,由着他上下探视全身,毫无反应。月夕站到了一旁,浑身簌簌发抖,一转身,便见到王恪和其他将士都涌了进来。
她脑中本是一团乱麻,可见到前面一片的秦军黑甲,却突然清醒了过来。
这些将士不知轻重,涌来白家宅院探视白起,却没想过,一旦将白起垂死的消息传扬出去,秦国必然军心大乱。而长平的秦国守军更会自乱阵脚,届时被廉颇抓住机会,反守为攻,秦国这几年在长平的人力物力付出,便会全部付之一炬,功败垂成。
月夕脑子一清,扬起头沉下声道:“小恪,爷爷不过旧病复发,你们将阵势闹得这么大做什么,不怕秦王问罪么?”
“诸位,武安君并无大碍,只是这几日频频入宫,深夜长谈,年纪大了,总有些累着了。王恪这傻小子真是大惊小怪。”靳韦也笑着站了起来,拉着月夕,一脸的轻松,道,“走,咱们到对面喝茶去……”
月夕冷冷地瞧了诸位将领一眼,高声道:“还不回去,你们守在这里,爷爷如何静养?”她冷冽之气又现,似极了白起,全然不把眼前众将放在眼里。诸人对视了几眼,竟不敢与她顶撞,悻悻地退了出去。
靳韦“呵呵”笑着,一手拉着月夕,一手拉着王恪,笑眯眯地踱出了院子,坐到了对面的茶楼的角落里。茶楼里人声鼎沸,小二正在说故事,喝彩声一声大过一声,可月夕什么都听不见,双眼只是紧紧地盯着靳韦。
靳韦闭着眼睛,半晌“啧”了一声,仍是闭目思索。月夕和王恪见他不言语,面上一副困惑难解的样子,晓得他正在深思,更加不敢说话。
靳韦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又过良久,睁开眼来,道:“武安君方才同我说,这几日他回了咸阳城,便觉得浑身燥热难当,昨夜腹中又是时冷时热,他自己煎熬不住。一早便独自回了茅舍,想要再以旧法调理身子。”
因此白起回到了茅舍,却遇上赵括在屋内。武安君身经百战,处变不惊,定然晓得其中必有蹊跷,因此顺水推舟,借口向赵括借水,两人相谈甚欢。
月夕登时心头雪亮,问道:“可爷爷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又成了这样子?”
“身病好医,心病难医。武安君这两年,若真地按照我的法子身体力行,病情自当缓解了一半。可我如今看来,他虽然照方调理,可我瞧他这心里头却未放下……”
“未放下什么?”王恪急问道。
“我怎么能晓得?”靳韦白了王恪一眼。
“小恪,秦王这几日召爷爷入宫,你可晓得同爷爷说了什么?”月夕转身问王恪。
王恪仔细想了想,道:“听说是议长平的战事,其余便不晓得。倒是我爹和司马梗都曾有意无意问过,秦王可是要请武安君亲赴长平?”
月夕垂着头,沉思了许久,才抬起头苦笑道:“爷爷从前说自己杀伐太重,一心要养病。其实不过都是哄骗我们的。他教过我: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他杀了那么多人,心里从来也没有后悔过。只是年纪一大,对天地终有些畏惧,何况这病生的古怪,这才为自己寻一个理由,勉强避战。可一旦好了些,又得秦王询问长平战事,便立刻触动了他的好战之心。心魔一起,难以抑制,这两年的静养便全部付之东流……”
“嗯……武安君或许真是如此之想,”靳韦冷笑道,“不过,天地鬼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武安君这个病,如今倒真像是邪灵入体,无法救了。”
“小师兄,你当初不是说有治本之法么?”月夕苦笑道,“怎么就无法救了?”
“治本之法?”靳韦嘿嘿讪笑,“这治本之法,我怕难为了你。”
“你若不说,我怎晓得难不难呢?”月夕哀求道,“小师兄,求你告诉我罢。。”
靳韦微微一哂,低声道:“你可晓得当年我们中山国,是如何灭国的么?”
他突然扯到了中山国旧事,月夕虽不明所以,可仍是答道:“中山国孤处赵国之中,赵武灵王以中山国为心腹之患,才发兵踏平中山。”
“话虽如此,可那只是外因,”靳韦望着楼外天上的流云,出神半晌,黯然道,“我们中山国的疆域,方圆不过五百里,可正是这小小的五百里,却收藏了可敌七国的奇珍异宝。历代中山国王,自恃宝藏,恣意行欢作乐,以至兵弱于敌,国贫于内,赵雍一发兵,便……”
他默了一默,又缓缓说道:“我中山国破之日,有一样至宝被赵雍带回了赵王宫”
“莫非是卞和之璧?”王恪问道。
“傻小子,和氏璧是赵惠文王所得之物,与赵雍何干?”靳韦不屑地扫了王恪一眼,又继续道,“传说五百年前,随国的随侯出行,曾见一条大蛇被打成两断,他便命随行者用药救治,一年以后,这条大蛇衔着明珠来报答……”
月夕挑起了眉,微忖道:“随侯珠,传说能避水火,且治百病。可这珠子从来都是只见于传说,从不曾有人亲见……。”
“能不能避水火我不晓得。可《长桑》经内却写了一条:随侯之珠,当世之珍;驱邪避灾,无病不祛。”靳韦顿了一顿,“那赵雍虽然也不过只拿到几件中山宝物,可能得到这随侯珠,也算值得了。”
月夕沉吟着问道:“小师兄,师父的《长桑》我自然相信,可你确认随侯珠就在赵王宫内么?”
靳韦沉思了许久,才道:“我只能说,当年赵雍确实从中山国抢走了随侯珠。”
月夕和王恪对视一眼,盯着靳韦:“若我能取得随侯珠回来,便能救爷爷么?”
靳韦又想了想:“若不出意外,我便能救。”
“好,那我就去将它取回来。”月夕沉声道。
“难道你要去赵王宫?”王恪一怔。
“不行么?”月夕抬起头,甜甜地笑着,“既然晓得有随侯珠这样的宝贝,与其让爷爷等死,为什么不去取取看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