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芊神色黯然,双眸中隐隐有泪光浮动,“夫人这几日太过伤心,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整日只是睡着。今天夫人好不容易有些胃口,送来的饭菜竟是凉的,实在是难以下咽。夫人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便只要了一碗燕窝粥。只是我们朗风轩的燕窝都已经用完了,这个月该得的燕窝一直都没送来。奴婢遣人去要,那边的人也推脱着不给。夫人今天似乎是想给殿下写信的,可是,她竟是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琦默然,眉目间似有深深的忧色。过了半晌,他才又问道:“她……都写了些什么?”
“奴婢也记不太清楚……”阿芊低头回想了片刻,又道:“夫人反反复复只写了四句话,奴婢也看不懂,只记得里面有什么‘陇头’,什么‘山下’,又有什么‘旷野’的……”
李琦垂目思索片刻,缓缓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可是这四句?”
阿芊不料他竟然知晓,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李琦眸光一暗,却忽地呵呵一笑,道:“她写这四句话,便是心里怨着我了。”
“夫人并非心存怨念。”阿芊不解其意,只得慌忙辩解道,“夫人只是……只是心里念着殿下。奴婢虽不懂诗,但夫人的心意奴婢却是知道的。”
李琦低头打量了阿芊半晌,忽开口道:“如今在这府里,也只有你还敢帮她说话。”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与他淡漠的神情一样,让人辨不出喜怒。阿芊一惊,不知他此话究竟是何意,只是低头道:“因为奴婢知道,夫人她是个好人。”
他的双眸中有一丝异样的情绪闪过,似是讶异,又似是赞赏,却依旧默然不语。阿芊定了定神,俯首恳切道:“殿下,奴婢实不忍见夫人日渐虚弱,今日便斗胆多说几句。奴婢在夫人身边服侍两年了,夫人她待下宽仁、为人和善,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自从去年起,奴婢的爹爹就得了重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可是爹爹的病还是没什么起色。奴婢当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去向几个要好的姐妹们借钱,可还是不够。夫人知道后赐了不少钱和药材,让奴婢去请一个好一点的大夫,还时常准许奴婢回家去照顾爹爹。夫人对旁人的父亲都能心存仁善,又怎会去害自己的父亲呢?奴婢相信,夫人她绝不是那样的人。殿下与夫人是至亲夫妻,更应该相信她才是啊。”
阿芊觑着李琦的神色,见他似是微微动容,便又继续道:“其实,夫人她也是个可怜人。如今夫人的父母都不在了,在这个世间,她便只有殿下您可以依靠了。夫人有多在意您,您一定是知道的。当初夫人为了救您,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啊。对于她来说,您就是她的命。若是殿下一直这样不理她,那真的就是夺去她最后的希望了。”
阿芊说罢,毫不畏惧地抬头直视着李琦,目光中满含着恳求。李琦抬了抬手,命阿芊起身,又叫来一名内侍吩咐道:“你去找阮升,把我的话带给他。让他把克扣燕窝的人找出来,杖责三十逐出府去。给夫人送冷饭菜的人也是一样。以后如再有人敢克扣朗风轩的用度,或是有丝毫怠慢,定严惩不贷。”
那内侍领命去了。李琦又提笔写了几行字,将纸递给阿芊道:“你拿着这个去厨房,让他们把这些菜做好送到朗风轩去。”阿芊方欲道谢,却听他又轻声叹道:“你好歹劝着她吃些。”
阿芊将纸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红稻米粥、鸡髓笋、胭脂鹅脯、姜汁鱼片、燕窝粥、藕粉桂糖糕、珍珠鱼丸、糖蒸酥酪、荷叶汤……皆是紫芝平日里最爱吃的东西。
阿芊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李琦避开她的目光,淡淡道:“你去吧。”
他的语气与表情依旧都是淡漠的,可阿芊却恍然明白,在这淡漠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又或许,这淡漠存在的意义便是掩饰。她后退了几步,忽又停下脚步道:“奴婢还有一事想问殿下。”
李琦道:“说罢。”
阿芊问:“奴婢听说,过几日殿下要出远门……这是真的吗?”
李琦微微一笑,似是恍然间明白了她这一问的用意,点头道:“父皇命我随王忠嗣将军出征安西边塞,三日后出发。”见阿芊似是面带忧色,他又笑道:“你放心,今天我让阮总管处置了那几个人,也是杀一儆百。就算我离开一段时间,也断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没这个胆量。”
他的笑容极浅极淡,可只一瞬间,那俊美的面容便有如流光溢彩。阿芊在一旁看着,却只觉得心中涩然。生性骄傲的人,便是要这样自苦吗?她垂下了头,躬身一礼道:“多谢殿下。奴婢告退。”
傍晚时分,便有人将那张纸上列出的菜都送到了朗风轩。这些饭菜皆是紫芝素日爱吃的,又做得十分清淡可口。紫芝略尝了尝,便觉胃口也好了许多,不由笑道:“那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人,晌午时还一味地将冷饭菜送过来,怎么现在又忽然变得这样殷勤了?”
“如今啊,那些人可是辨清楚了风向呢。”阿芊笑道。见紫芝心情不错,阿芊便把李琦的那张字条拿了出来,递给她道:“夫人你看。”
紫芝随手接了过来,只需一眼,她便已认出了上面的字迹是出自谁人之手。口中的粥还未完全咽下,香甜的粳米中却无端地多了一丝苦涩。阿芊见她神色怔忪,便笑着解释道:“殿下听说夫人这几日胃口不好,便吩咐厨房做了这些菜来。殿下待您真是极好的,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皆是一一留心的。我日日在夫人身边服侍,也没有殿下记得这么仔细。”
原来,他毕竟还是关心她的。紫芝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只是勉强一笑,淡淡道:“改日你若见到他,替我向他道谢。”
说罢,紫芝便继续埋头吃菜,拿着筷子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阿芊定睛看去,只见紫芝的眼角微湿,转瞬间,一滴清泪已然从眼角坠落到颊边。阿芊轻叹了一口气,道:“夫人,这些话你应该亲自对殿下说的。”
紫芝一抬手,不着痕迹地引袖将泪拭去,摇头苦笑道:“他是不会愿意见我的。”
“夫人,殿下是什么性子,您还不了解么?”阿芊劝道,“他心里越是记挂着你,面上就越是装成一副淡漠的样子。刚才他还叫了我过去,问我这几天你过得可好。我看得出来,其实殿下已经不生你的气了,只不过他是个极骄傲的人,那天又发了那么大的火,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只要您肯主动去找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紫芝抬头看着阿芊,似是将信将疑,问道:“真的?”
她的表情本就有些迷惘,再加上这一问,便显得颇有些孩子气了。阿芊虽比紫芝还要略小些,但见她此般模样,也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些慈母般的心怀来,柔声道:“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夫人?”
紫芝与她相视一笑,阿芊又道:“殿下今天告诉我,他三日后便要出征到安西边塞去了。殿下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若是夫人现在不去见他,以后就不知该等到何时了……”
听阿芊絮絮地说着,紫芝却忽觉心中一酸,眼前浮现出他平日里玉冠华服、言笑晏晏的样子来。转念间,心中的俊美男子又变了模样——他独自骑行于茫茫原野之上,衣袂翩翩,轻舞飞扬。她又蓦地想起了那句诗: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只是,那诗中去国离乡、孤独飘零的旅人,究竟是她,还是他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