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菀青缓缓转身,却见傍晚时分略显昏黄的阳光里,杨锜伫立在小桥的另一端,正含笑望着她。
云净天高,疏柳横斜,他身着天青色广袖襕袍,头戴白玉冠,站在熙熙攘攘的尘世中,宛如遗世独立的谪仙。一见是他,秦菀青唇边扬起了柔和的笑意,心里却是微微有些失望的。望着眼前与萧逸峰有几分神似的俊美男子,她无声地轻叹,为何不是他呢?
转念一想,凤鸣岛路途遥远,他又怎能这么快就回来?秦菀青捋了捋鬓边被风吹乱的散发,暗笑自己的傻气。看出了她目光中一瞬间的怔忪,杨锜缓缓走近,微笑道:“这样直呼姑娘的名字,是我有些冒昧了。”
“并没有。”秦菀青略一低头,轻巧地掩饰了神色中的失望,温婉笑道,“杨公子怎样称呼我都可以。”
她虽只着青衣素裙,并不似平日里那样盛装丽服,但眉眼盈盈间却自有一种幽韵,清雅素洁,全然不似沦落风尘的**女子。河桥风暖,杨花飞坠,她是这纷扰尘世中最明亮的风景。
这样淡妆雅服的秀丽女子,让杨锜无端地心生好感。她低眉浅笑间,便驱散了他心头缭绕的薄雾。心中那一缕不可言说的清愁悄然散去,杨锜朗然笑道:“我能请姑娘一起去喝杯茶么?”
秦菀青本欲婉拒,但转念一想,难得今日清闲,与其回到那令她生厌的烟花之地,倒不如寻个静谧之处品一杯香茗。而且,面前的男子俊美清雅,言谈举止又颇有君子之风,与寻常的纨绔公子大为不同。对于杨锜,她今天丝毫不觉得厌烦,便也就含笑应允了。
杨锜引着她去了附近的一家茶楼中,选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座位前设有风炉,调达子、银则、茶匙、盐台、火筋等器具一应俱全,以备客人茗战斗茶之用。二人刚一落座,便有侍者来问需要什么茶。杨锜却不要茶,只命侍者将风炉中的炭火生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鎏金银制小茶盒来,对秦菀青道:“这是长乐郡的贡茶方山露芽,今年宫中新赐下的。今日恰好带在身上,便能请姑娘也尝一尝。”
说罢,杨锜便亲自为她煎茶。二人相对而坐,炉火渐旺时便有一股暖意在他们之间浮动。秦菀青也不说话,只是凝神注视着水面上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没多久,水面上便出现了鱼眼状的细小水珠,他先从盐台中取出少许盐,放入水中调味。待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时,他用瓢舀出一瓢开水置于一旁备用,用竹夹在锅中间搅拌,再将茶末从中心倒入。等到水完全沸腾时,他又将舀出的那瓢水重新倒了回去。
他煎茶时神情专注,手法娴熟,显然是十分乐在其中。广袖拂动间,便有文士的风雅在其中流转,更衬得他温润俊美、清贵高华。秦菀青就这样注视着他,看得久了,眉目间也不觉泛起了一丝愉悦的暖意。
茶汤煮好后,杨锜舀出一杯来递给秦菀青,又给自己盛了一杯。秦菀青含笑接过,只见汤色清澄,汤花匀细、紧咬盏沿,不由赞道:“许久没喝过如此好茶了。从前只知杨公子琴艺精湛,不想公子还是茶道中高手。若是菀青与公子斗茶,那定然是会输的。”
杨锜笑道:“茶虽好,今天也只有这两杯。两杯之外,味道就要稍逊色些,不饮也罢。”
西窗幽寂,残照当楼,几缕斜晖洒落在俊秀公子的衣袍之上,便也添了几分别样韵致。二人就这样相对饮茶,竟也觉得十分温馨。秦菀青将手中之茶饮尽后,忽微笑道:“如今杨公子贵为驸马,却又公然与我这样的女子在茶楼对饮,会不会有损公子的清誉?”
杨锜放下茶盏,温然笑道:“我与姑娘皆是胸怀磊落之人,所谓清誉,又怎会与这一盏茶相干?况且,我视姑娘为红尘中难得的一位知己,心中惆怅时与姑娘闲话片刻,便能舒解心怀。不论身在何位,总还是可以与朋友谈谈心吧?”
“能被杨公子称作知己,实乃菀青之幸。”秦菀青莞尔一笑,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真挚,“只是,我与公子相识之日尚浅,不知能否当得起这‘知己’二字。”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杨锜笑意浅淡,似是有无限感慨,“我虽无司马相如之才,也自知琴技远不及俞伯牙,但我的那首《广陵散》却只能弹给姑娘听。”
秦菀青微觉讶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又淡淡问道:“我听说太华公主极擅音律歌舞,你既喜欢《广陵散》,为何不弹给她听呢?”
杨锜只是摇头道:“公主喜欢的是《凤求凰》。”
秦菀青低头微怔,似乎恍然间明白了什么。须臾,她才温然笑道:“公子胸怀洒落,有浩然之气、济世之才,自然是偏爱《广陵散》的。可女儿家的心思总是与男子不同的,太华公主是你的妻子,自然希望能与夫君琴瑟和谐、长相厮守,就像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样。公子也应当多体贴公主的心意才是。”
杨锜微笑着听她说完,才道:“你说得对。只是此凤非彼凤,也是各自的无奈罢了。”
秦菀青亦报之以微笑,心下却是微觉怅然。他以青春之龄登庙堂之高,又得尚帝女,不知被多少寒窗苦读的士子羡慕。只是,他清浅笑意中隐藏的一抹情愁,并没能成功地逃过她的眼睛。原来,如他这般风流俊美、清雅高贵的翩翩佳公子,也会有自己的不如意么?
世事难解,其实也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微笑着为他煎茶。小窗幽寂,楚香罗袖,她那一抹温柔而安静的影子,成了他此时心底最温暖的安慰。
她将煎好的茶递给他,含笑道:“我并不擅长煎茶的,今日姑且一试,只愿别辜负了公子的好茶。”
杨锜接过茶盏,仿佛从温热的杯盏中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良久,待茶已饮尽之后,他才喃喃开口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拥有一切让人羡慕的东西,却注定要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悲?”
“做影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仿佛一瞬间懂得了他的悲哀,秦菀青温和地注视着他,“能与她形影不离,终日相随,也是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幸福吧。相思,终不及相伴。最值得珍惜的,还是彼此能够相伴的、细水长流的日子。只要你还在她身边,你便是她最重要的人,永远都无可替代。”
杨锜默然思忖良久,微锁的剑眉终于又舒展开,一抹疏朗的笑意在他眼眸中浮现,如天阔云闲、绛河清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