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分,黄叶尽落,为这巍峨的宫墙与殿宇平添了几分忧伤的萧瑟。此时已经过了菊花最繁盛的花期,片片黄花纷纷坠落,渐趋枯萎,只余一缕不散的清幽暗香。秋日里的美是沧桑而凄艳的,宛如在人世间沉浮了三十载的女子,历尽繁华与坎坷,却依旧不改往日风华。
这条路上的人并不多,灵曦信步而行,一边走一边看着秋景,朗朗清风扑面而来,竟也觉得心旷神怡。思绪也不知随风飘到了哪里,她正自出着神,却听身后有人唤她:“灵曦妹妹。”
这声音柔和而陌生,似乎带着些故意涂抹上去的温度,掩盖住了其中真实的冰冷。灵曦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去,微微一怔,却见万春公主正站在一株火红的枫树下,微笑着注视着她。
见万春公主主动与她说话,灵曦不免有些惊异。这万春公主是杜美人所生,灵曦与她虽是年纪相仿的姐妹,却并不相熟,平日里也很少有说话的机会,只有每逢节庆的宫宴上才能见上一次。杜美人位份低微又不受皇帝宠爱,早已在这寂寥的宫廷里郁郁而终。所以,万春公主在宫中也甚是低调,若非与她偶然相遇,灵曦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姐姐的存在。
不过,万春公主天资聪颖,又精通歌舞、雅擅音律,与贵妃杨玉环很是志趣相投。再加上她的刻意示好,杨玉环愈发地喜欢同她来往。见杨贵妃喜欢万春公主,李隆基也开始注意到了这个被他忽视了多年的女儿,发现了她含而不露的聪慧与才情,待她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万春公主与灵曦同岁,只比灵曦大了不到一个月。看着这个陌生的姐姐,灵曦并无一丝亲切之感,只觉得微微有些尴尬和局促,一时间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只得微笑道:“原来是姐姐。”
万春公主身着一袭水红色云纹缎裳,在纷纷落叶间显得格外的华丽明艳,却又有那么一丝寂寥,在她秀丽的眉间若隐若现。她走上前来,对灵曦含笑道:“我听说父皇为妹妹寻了位好驸马,明年春天便要正式成婚了。恭喜妹妹。”
听她提及此事,灵曦心中百味陈杂,却也只能含笑道:“多谢姐姐。”
万春公主注视着灵曦,笑容温柔,目光中却隐隐带着复杂的神色。被她这样打量着,灵曦心里十分不舒服,想要找个借口走开却又觉显得太过无礼,便微笑道:“姐姐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是在想——”万春公主缓缓开口道,“像灵曦妹妹这样美丽娴雅的女子,要怎样潇洒俊雅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呢?”
灵曦笑道:“灵曦也不过是凡人罢了,姐姐过奖了。”
万春公主盈盈一笑,道:“妹妹太自谦了。我听说驸马杨锜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不仅容貌俊美、家世显赫,而且才华过人。看来,父皇果然是最疼爱灵曦妹妹的。
“关于驸马,我倒是并不十分了解。”万春公主虽是出言相赞,但灵曦听了心里却隐隐有些不舒服。她淡淡笑道,“而且父皇慈爱,待子女一向都很好。父皇不也是很疼爱姐姐的么?”
万春公主微微一笑,似是不以为然:“我的生母地位卑微,而妹妹的生母当年便是宠冠六宫的惠妃,后来又追封为贞顺皇后,尊荣无匹。我知道,自己是永远都及不上妹妹的。”
万春公主语气虽平静,却隐隐有自伤之意。灵曦不知她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却也不想与她再深谈下去,便岔开话题,问道:“姐姐也喜欢看秋景么?”
万春公主道:“不过是闲来无事出来逛逛,看看这些落叶倒也觉得不错。”
灵曦点头,却与万春公主再无话说。见万春公主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几株残败的菊花出神,灵曦便借机道:“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就不打扰姐姐了。”
见万春公主微笑着点了点头,灵曦方才与云姝转身去了。二人一路无言走了许久,云姝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道;“公主,今天万春公主似乎有些奇怪。”
“你也看出来了?”灵曦淡淡笑道,“她的每句话听起来都似乎是颇有深意,也不知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我也懒得去想这些,随她去吧。”
云姝压低了声音道:“万春公主口口声声提及驸马,会不会……是皇上赐婚的事让万春公主不高兴?”
“父皇为我指婚本属平常……”灵曦一哂。说到这里,她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也是了,她虽与我同岁,但终究是姐姐,比我还要年长些。父皇却先为我操办婚事,未免显得有些忽视了她。也难怪她心里不高兴。”
云姝道:“皇上待公主的确与待其他女儿不同,仅是食邑就赐了公主一千户,其他已嫁的公主也不过都是五百户。”
灵曦微笑道:“这又有什么?我倒是希望父皇把我给忘了,晚些再来过问我的婚事。”
云姝微微一笑,见灵曦不再开口,她便也不再谈论此事。一回到翠微宫,云姝便带着几名宫女为灵曦整理妆奁。灵曦虽不崇尚奢靡,但平日所用之物皆是宫中内制,其精致昂贵远非坊间珠饰可比。每打开一个盒子,皆是光华璀璨,满室生辉。不过,在其中的一个匣子中,云姝却看到了两件极为寻常的首饰。这让云姝感到有些惊讶。
这是一只玉镯和一支金钗,样式普通,成色也不太好,玉镯上的瑕疵清晰可见。这样的东西,不过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女子戴的,云姝平日所用的都不知比这个好上多少倍,又怎么会出现在公主的妆奁里?这样的首饰若放在店中去卖,恐怕都不会有人去注意;但如今,放在灵曦熠熠生辉的珠环钗钿之中,则显得格外的粗糙与不协调。
原以为是哪个小宫女一时粗心,将自己的东西放在了公主这里。但云姝却发现,这玉镯和金钗并非是被随手搁置在匣子中的,而是用一块柔软的丝帕仔细地包着,小心地放在了匣子的角落中。那丝帕也极为精致,显然是灵曦平日里所用的。
而且,也很显然,这两件平常的首饰是被主人极为珍视的。
云姝不敢随意处置,便拿着玉镯和金钗去找灵曦,问道:“这镯子和金钗可是公主的?”
灵曦只淡淡地扫了一眼,眉眼间却浮现出一抹格外温柔的笑意,仿佛就在这一瞬间,蓦然回想起了某一段终生难忘的美丽记忆。她从云姝手上接过玉镯,直接戴在了手腕上,又对镜将金钗小心地插在了云鬓之中。见到云姝神色中微露的诧异,灵曦笑道:“那一年,我从白鹤观中溜出来,和他一起去逛长安城。这就是他那天在东市上赢来送给我的。”
虽没有提及名字,但这个“他”是谁,灵曦和云姝都是心照不宣。云姝依稀想起,的确是有那么一天,灵曦穿着一袭男装,与李琦、紫芝和萧逸峰去了长安城中。她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灵曦回来时,是怎样欢欣雀跃地跃上一级级石阶,清澈的眼眸中又带着怎样不加掩饰的快乐。
云姝没有说话,却见烛火摇曳中,灵曦的笑容温暖而璀璨。她伸手抚了抚头上的金钗,微笑道:“那天我穿着男装不便戴金钗,我对他说,等我回去换上女装之后,再戴上它试试看。只可惜,我回白鹤观就把它们收在了匣子里,之后也就忘了。今天我就把它戴上,也算是对他……再一次的告别吧。”
只可惜,远在桃花坞的萧逸峰并没有机会看到,这支普通的金钗被灵曦戴上时所迸发出的灿烂光华。而月轮峰中那段快乐而纯美的岁月,任凭是谁,都再也回不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