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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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琦再次见到紫芝时,是在几日后的一个风轻云淡的午后。已经过了荷花盛放的时节,但太液池中的荷叶依旧青翠,依稀能看到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莲蓬,随风摇摆着,带着些自由而率性的味道。

一袭最普通的浅绿色宫装,并不算十分显眼,李琦却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合欢树下,紫芝提着一个小竹篮,拾起一朵朵完整的合欢花。秋风拂过,几朵合欢摇曳而落,落在她飞扬的裙裾上。映着太液池潋滟的波光,她纤瘦的背影是如此温柔凝重,宛如一只刚刚破茧而出的蝶。

李琦在紫芝身后凝视良久,她才有所发觉。转过身来,只见李琦双目含笑,问她道:“你喜欢合欢花?”

她也不禁笑道:“的确喜欢,不过这个是给公主的。下个月咸宜公主大婚,我们公主想准备一份别致的贺礼,所以命我来寻些合欢花。这个季节合欢大都已经落了,只有这一棵还开着,用这里的花儿,也是取一个好兆头。”

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李琦,紫芝就觉得心中有些慌乱,仿佛连心跳都骤然停下来了一般。然而,这慌乱中又带着更多的惊喜,一瞬间,似乎连阳光也变得明媚了许多,那池中的涟漪也变得更加柔和。说完这些话,紫芝才想起自己还不曾向他行礼,一时有些窘迫,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入宫以来,她处处小心,这第一次失礼于人,竟是在他面前。

紫芝身量尚小,即使是低垂下的枝条也难以够得到。李琦要比她高许多,随手折了几枝放在她的竹篮中,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合欢寓意夫妻恩爱、婚姻美满,灵曦的主意确实不错。而且,这个时节合欢花也难得,比其他人随便送些首饰、玩物要好很多。”

“‘磁石引长针,阳燧下炎烟。宫商声相和,心同自相亲。我情与子合,亦如影追身。’这便是‘合欢’了。”紫芝含笑道,“或许天下所有女子都有这样的愿望吧,只是真正实现的并不多。不过,像咸宜公主这样容颜美丽又身份尊贵的女子,定是能如愿的。”

从前只当紫芝是不解世事的小宫女,如今听她从容地说出这些,李琦不免有些惊讶,问道:“你读过书?”

紫芝点头道:“从前在家中随爹爹读过一些,不过进宫后,就再难有读书的机会了。”

李琦倒是很感兴趣,又追问道,“都读过些什么?”

“只是学着读些诗罢了。”紫芝略低了低头,有些赧然道,“爹爹素来喜欢诗,闲来无事时便教了我一些。只是那时候太小,入宫后又长久不读,如今也都快忘了。”

“这也很难得了。”李琦温然道,“我那里倒是有不少书,你若是喜欢,我派人给你送几本过来。”

“多谢殿下了。”紫芝面露喜色,又看了看竹篮中枝枝盛放的合欢,第一次抬起头来直视面前温雅的少年,莞尔一笑道,“也谢谢殿下,帮我折的花。”

晚上,果然有一个延庆殿的内侍来找紫芝,说是盛王殿下命他来送几卷书。紫芝打开送来的包袱,只见里面是一卷《诗经》、一卷《魏武帝集》和一卷《王子安集》。打开书页,一张诗笺蹁跹而落。紫芝拾起一看,只见诗笺的边缘点缀着金粉绘成的合欢,上面的两行字刚劲如铁画银钩: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紫芝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不禁展颜一笑,一天的劳碌与疲惫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送书的内侍又道:“殿下还说,如果姑娘有什么话,也请写在纸上,我这就帮姑娘带给殿下。”

紫芝听罢,忙去房中找纸笔,又到庭中折了一枝新开的玉簪花附在纸上,才下笔写道: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内侍拿着信笺走后,紫芝依然站在外面,想吹一吹清冷的夜风,好让她燃烧着的面颊能够冷却下来。这是她第一次写这样的诗句送给别人,而那人,又是一个如此清雅的俊秀少年。李琦送来的诗笺被她小心地收在怀中,却又忍不住拿出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坐在门外的石阶上,借着清朗的月光和檐下的宫灯,打开李琦送来的书看了起来。自从入宫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拥有这样温馨静谧的时光,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喜欢他,手中捧着他的书,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怀中收着他的诗笺,墨迹才刚刚干透,就这样紧紧地贴在她心的位置上,感受着她每一次因喜悦而变得慌乱的心跳。书上的每一个字都让她想起他,想起他迎面走来时的明亮笑颜,想起他唤她名字时的温柔声音,想起他为她折下的一朵朵合欢花。

“紫芝,找了你好久,原来躲在这儿。”

听到有人唤自己,紫芝忙站起来,回头望去,打断她思绪的是同住一室的宫女落桑。太华公主住在延庆殿时,落桑就跟在身边服侍,如今紫芝初到翠微宫,免不了事事受她的差遣。见落桑面色不善,紫芝忙赔笑道:“姐姐可有什么吩咐?”

落桑拿出一幅绣了一半的丝绢,塞在了紫芝手里道,“今天晚上我值夜,怕是没空绣了。你赶快把它绣好,明天早上给我,听明白了吗?”

紫芝有些为难,小心翼翼地道,“我昨夜就赶着为姐姐绣了这些,天快亮了才匆匆睡了一个时辰。若是今晚还要绣,恐怕我也有些吃不消。姐姐可否等一等,我明日一得空就为姐姐绣。“

“等你明日得空?这可是公主要的东西,若是耽搁了,公主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落桑的眉眼本就有几分男子气,如今满脸怒容就更显得可怕。她厉声斥道,“你以为你是谁,还敢说要等到明日?有时间躲在这里看书,就没时间侍候公主了?不知死活的丫头,还想回你那回心院去不成?”

落桑说罢,伸手便来夺紫芝的书,狠狠地掷在地上。紫芝本就心中委屈,见落桑这般蛮横,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知道,平日里落桑命她绣的绣品并非都是奉公主之命,大部分都让落桑托相熟的内侍送到宫外换了银子,以备日后向管事的公公们疏通关节所用。虽然按规矩宫女一生都不得出宫,但有时也会遇到皇上大赦放宫女出宫的情况,落桑便是想尽了办法为自己留一条出路。

“你欺负我便罢了,可这些书是盛王殿下的,弄坏了,你又担待得起?”紫芝拼命忍住泪,不想让落桑再小瞧了自己。

“别拿盛王来压我,我告诉你,我从前在延庆殿,见盛王的次数可比你要多。”虽是这么说,落桑的气焰却是矮下了许多。在宫中侍奉多年,落桑深知如果紫芝所言不虚,自己得罪了盛王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在宫中,无论地位尊卑,都没人敢与延庆殿的武惠妃和她的子女们作对,何况自己只是太华公主身边一个有些脸面的宫女。她拿回自己的丝绢,不屑地瞪了紫芝一眼,转身便走了。

紫芝蹲下身来,捡起那三卷书,轻轻地拂去上面沾染的灰尘。书并没有损坏,那张诗笺也依然完好地收在她的怀中,一切与落桑来之前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她却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自己与盛王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尊贵无匹的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一个任凭是谁都能来欺凌的卑微宫女。哪怕他温柔地对她笑,哪怕他为她写下那样撩人心弦的诗句,在以后的某一天,他还是会迎娶一个足以与他匹配的高门显第的女子为妻,从此长相厮守,相敬如宾。

那时的他,也许早就忘记她的存在了。

毕竟在他的生命中,最不缺少的就是她这样的女子。

泪水落在地上摔成晶莹的几瓣,如同一场破碎的美梦,也如同她此刻破碎的心。

女儿咸宜公主嫁得如意郎君杨洄,武惠妃自然是高兴。只是原本还嫌有些拥挤的延庆殿,一下子仿佛变得空落落的。回宫之后,儿子李瑁又对她说,他在婚礼上看中了一个姑娘,无论如何都想娶她为妻。

宫外的寿王府已经修建好,如今李瑁若是娶妻,那就必定要搬到府中去了。武惠妃不禁有些怅然,但还是派程斌去打听那个姑娘的消息。几日后,程斌来报,说那姑娘姓杨,小字玉环,正是咸宜公主驸马杨洄一族的亲戚,其父杨玄琰早逝,如今寄养在叔父杨玄璬家中。她的叔父官职虽不大,却也是隋朝宗亲之后,出身于高门显第。杨玉环年方十七,天生丽质,又精通音律歌舞,至今尚未定亲。

武惠妃旋即向李隆基请旨。李瑁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因而李隆基也没有什么异议,便下旨册立杨玉环为寿王妃。命李瑁择吉日成婚后,搬入寿王府中居住。

尽管李隆基对李瑁赏赐颇丰,但武惠妃还是事无巨细地为儿子做好了各种安排。如今,延庆殿里只剩下她和李琦二人了,尽管李隆基对她的宠爱丝毫不减,但她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打算让灵曦从翠微宫中搬回来。她总是竭尽全力地避开这个女儿,哪怕看到她如此用心地为咸宜公主准备贺礼,也不愿意与她多说一句话。

武惠妃遣散身边侍奉的宫女,独自坐在妆台前。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鬓边竟然有一根新生的白发,而一直以来最引以为傲的容颜,也不复从前那般妩媚娇艳。多年来在宫中的步步为营,不知不觉间让衰老提前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转眼间,在李隆基身边已是二十余年,如今最心爱的儿女也都已经成婚。这些年来,她虽然在宫中平步青云、圣眷不衰,但她的手上也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与自己争夺皇帝宠爱的女人们,阻挡她的儿子李瑁走向太子之位的皇子们,阳奉阴违的朝臣和宫人们,都是她要尽力铲除的对象。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向她袭来,近来的几个夜晚她都没有睡好,只要一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噩梦。

她告诉自己,要永远保持清醒。在这宫廷之中,任何一丝疏忽都有可能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路已经走到这里,她便要竭尽全力,一直做这宫廷中最尊贵显赫的女子,也要让她的儿子李瑁,成为大唐当之无愧的太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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