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觉得道观中长日寂寂的灵曦,如今却开始有了事情做。平日里都是云姝在山谷的木屋里照顾那个受伤的少年,而灵曦,尽管帮不上什么忙,却也是每天都要过去看一看。那少年已经醒了过来,能略吃些东西,只是因为伤得太重,平日里大部分时间还都是睡着。
之前几次灵曦来的时候,那少年都在睡着,灵曦也只是略看了看便回白鹤观了。这一次,灵曦坐在床边,低头看着那沉睡的少年,一心想等他醒过来。经过云姝的细心照料,比起刚刚将他救回来的时候,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不再有那样可怕的苍白。虽然他依然有些虚弱,但眉宇间的刚健之气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灵曦坐得久了,不免感觉有些疲倦,才要起身离开,却见那少年的身体微微动了动,然后他便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灵曦凑上前去,惊喜道。
少年醒来后第一眼便看到了灵曦,他对她笑了笑,目光中有惊讶却没有陌生。显然,他是记得她的。也许是许久没有喝水,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是你救了我?”
“嗯。”灵曦微笑着点头道,“那天,你在我窗外晕倒了,所以我救了你。这几天照料你的是我的侍女云姝,你就在这里放心养伤好了,这儿又安全又隐蔽,没有人会打扰你的。”
“若不是姑娘相救,恐怕我就要死在荒野中了。在下萧逸峰,谢过姑娘了。”他欲起身向灵曦施礼致谢,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剑眉轻蹙。
“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快躺下。”灵曦忙扶他躺下,见他并无大碍,才又道:“我叫李灵曦,在山上的白鹤观里修道。”
他点了点头。世人皆知灵曦的封号太华公主,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崇尚道教,贵族女子出家为女冠也渐成风尚,因此他并未察觉灵曦的身份,见她的衣饰不同于寻常女冠,也只当她是长安城中某个官宦人家的千金。
春日里别样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让他刚毅而棱角分明的面庞平添了几分温柔。虽然灵曦从前从未与陌生男子说过话,但此时坐在他身旁,却丝毫不觉得陌生拘谨,反而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正想着要与他再聊些什么,灵曦一抬头,正看见桌子上他的佩剑,想起那日李琦曾经称赞过这把剑,便指着它问道:“我可以看看这把剑吗?”
见萧逸峰点头,灵曦便起身去拿那把剑,拿起时却不禁低声惊呼道:“好重!”
“这把剑叫‘紫电’,比寻常的剑要重一些,不过却是难得的好剑。相传三国时吴主孙权遍集天下名剑,其中最好的剑有六柄:一曰白虹,二曰紫电,三曰辟邪,四曰流星,五曰青冥,六曰百里。这把‘紫电’便是其中之一。其余五把剑皆不知所踪,只剩下这把‘紫电’,被江湖中爱剑之人所推崇。”显然,萧逸峰是为他的这把佩剑而骄傲的,说到此处,原本还因受伤而显得有些倦怠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清亮起来。
“你的剑这样好,那你一定也很厉害了?”
萧逸峰却苦笑着摇头道:“我若是厉害,就不会伤成这个样子了。”
提到了他的伤势,萧逸峰不免为此有些担心,神色也变得有些黯淡。灵曦自悔失言,让他提到了不开心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会受伤呢?是有人要害你吗?”
“算是吧。”萧逸峰淡淡道,“我原住在宁州的桃花坞,自幼随父亲习武。江湖之中恩恩怨怨,又有谁说得清楚呢。身为剑客,受点伤也算是常事了。”
灵曦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后妃皇子之间的残酷倾轧,那些明亮温柔的笑容背后往往都隐藏着刀光剑影。萧逸峰的话让灵曦想起了她的母亲武惠妃,那个曾在宫廷中呼风唤雨的女子,用手中无形的剑伤害了太多人。而那些人,也终会有一天来取她的子女们的性命吧。灵曦恍然意识到,这样残酷而不堪的争斗,竟然就是她的生活。
“哪里又没有争斗和杀戮呢?”灵曦有些黯然道,“有些人用刀剑伤人,而有些人不用刀剑,却更加残忍冷酷。其实我家里就是这样,父亲妻妾子女众多,每个人都不得不生活在险恶的争斗之中,为了权势财富,也为了活命。”
云姝此时为萧逸峰准备好了饭食,正要送进来。推开门之后却奇怪地发现,如此明媚温暖的春日里,一对绮年玉貌的少年与少女,谈论的竟然是“争斗和杀戮”这个话题。不过,尽管如此,眼前的他们依然构成了一幅温馨而美丽的画面。此时此刻,原本简陋粗糙的木屋也骤然有了光彩,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微笑着驻足。
“公子,该吃饭了。小姐可也要在这里吃?只是我还没准备小姐的饭菜。”云姝笑道。依照灵曦的意思,云姝对她也改了称呼,暂时对萧逸峰隐藏自己的身份。
“我该回去了。”看见云姝进来,灵曦终是有些不好意思,起身便要走。走到门口时,却停住了脚步,回首嫣然一笑,对萧逸峰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还未等萧逸峰说话,灵曦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此时心跳骤然有些加速的灵曦并不知道,那一抹渐渐消失在山野中的素白衣袂,和她回首时的明媚笑颜一起,在这仿佛时光都停滞了的一刻,化成了萧逸峰心底最温柔的涟漪。
第二天,灵曦果然再次依言前来,还为萧逸峰带来了一些御厨新制的精致糕点。见萧逸峰连声称赞“好吃”,灵曦心里也觉得很是舒畅。几天之后,灵曦也又让李琦去请何太医到这边为他医治了几次。当然,在萧逸峰面前,他们都不曾表露出自己的身份,只说李琦是灵曦的哥哥,而这何太医是长安城中的名医而已。李琦与萧逸峰虽然只见了寥寥几面,也不曾有多么深的交谈,但见彼此都是翩然出尘、潇洒不羁之人,竟也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
如今在道观中,灵曦依然是闲暇的时候居多,见萧逸峰的精神好了许多,便每日里都来找他说话聊天。萧逸峰年纪虽轻,却是自幼随着父亲遍历名山大川的,言谈见识自然是与灵曦平日里接触的王孙贵戚们不同。而且,他虽是习武之人,身上却无江湖人所常有的那种粗糙与戾气。他清颀而刚健,俊眉朗目之上有着少年人的坦荡与磊落,一见便知其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他为灵曦讲述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对于灵曦而言是如此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近在眼前。每每听他讲起他的那些经历时,她都神往不已,仿佛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也可以真正走出那重重宫墙,驾一叶扁舟看尽人间风景,执一柄宝剑快意恩仇。
萧逸峰因伤势未愈不便外出,每日在屋子里有灵曦伴着,倒也不会觉得无趣。萧逸峰之前亦不曾与她这般的宦门千金有过接触,但见灵曦清丽秀雅,性情又率真纯任,并无传闻中世家女子的那种骄纵跋扈,心中便更存了亲近之意。虽然灵曦偶尔也会显得有些霸道,但在萧逸峰看来,却也不失为一种可爱。在他看来,面前的少女如同清晨山间初降的朝露,还不曾沾染分毫俗世的尘埃,与之相处,便也多了几分随性自然。
因此,二人言谈间甚为投契,虽然相识不久,却像是相知多年的老朋友一般,每日聚在一起只是说个不够。灵曦来看他的时候,或是在来时的路上折一枝盛放的野花,或是在谷中的溪流边捡几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虽说这不过是灵曦兴之所至,但他见了却真的会很开心。更多的时候,灵曦还是会带一只竹笛,让他为自己吹一支喜欢的曲子;或是带来棋盘和棋子,让他陪自己在小窗之下一盘棋。
萧逸峰虽会下棋,却并不精于此道,起初见灵曦煞有介事,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其实灵曦的棋技竟还不如自己,便暗自放了心。从前宫人们陪灵曦下棋,为了顾及灵曦的好心情,几乎每次都是故意让她赢。如今萧逸峰却是用尽了全力,丝毫没有相让。灵曦眼见局势不好,便要悔棋。从前在宫里,灵曦悔棋是习惯了的,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萧逸峰见了却不同意,按下灵曦的棋子,还笑她棋艺不精便想出了歪门邪道来。灵曦哪里肯眼见自己输给别人,见他伤势未愈行动不便,便要趁他不备,夺了棋盘就走。萧逸峰早料到灵曦会如此,趁灵曦还未起身便一把抓住棋盘,不想,却也抓住了灵曦的手。
一时间,二人都愣住了,他们的距离是如此的近,近到他们可以从彼此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阳光一如既往地温柔,在他们年轻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窗外依然有山雀啼鸣,却无法打扰这仿佛停滞了的时光。在如此寂静又温柔的春日里,这样突如其来的触碰,显得是那么美妙而漫长。他看到,她长长的眼睫上投下的浅浅暗影;她看到,他清澈的眸子中还未曾散去的真挚笑意。与她相比,他的手显得有些粗糙了,但却不妨碍他心底的暖意从这里蔓延。触及她的手腕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她跳动的脉息,那样清晰地提示他,这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多年以后,当萧逸峰回想起这一刻时,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是怎样在片刻的怔忪后红着脸松了手,而她那只属于少女的纤纤素手,还微微带着汗意,又是怎样的美丽而温柔……
虽然萧逸峰这次受的伤有些重,但毕竟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又加上何太医的精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待山中樱花落尽之时,他已经能行动自如了。
这日,灵曦屏退了其他侍女,在房中独自闲坐,正觉得十分无趣,想要去山谷中找萧逸峰,却听到“笃笃”的两声,竟是外面有人在轻叩她的窗棂。
灵曦心中暗自觉得奇怪,如今虽不比在宫里规矩繁多,但想来随侍的宫女内侍们也不会如此失礼。她打开窗子,却见萧逸峰正倚在一旁的廊柱上,含笑注视着她。这时恰好有温润的春风拂过,一种山中草木特有的芬芳让她觉得异常舒畅,也不禁对他展颜一笑。
“是你来了!”灵曦喜道。想到白鹤观戒备森严,寻常人不得擅入,又觉得有些奇怪,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翻墙。”萧逸峰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白鹤观的围墙,很自然地简单答道。说罢,又指了指灵曦的房间,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此时二人早已熟稔,因此,见灵曦点头,萧逸峰便纵身一跃跳入了房内,落地时甚是轻盈,竟没发出什么声响。灵曦见他身手如此矫健,心中不由得一宽,道:“看来,如今你的伤已经全好了。”
“是啊。”萧逸峰拱手一揖,笑吟吟地道,“所以今天特来向你致谢。”
“说得好像是很有诚意似的。”灵曦含笑,假意嗔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谢我?”
“怎么谢你?让我想想…送你金银财物你又不稀罕,教给你我的家传武功你又学不会,若是把我自己送给你当谢礼,那岂不是太贵重了,怕你承受不起……”说到这里,萧逸峰自己也不禁与灵曦一起嗤笑起来。他稍正了正神色,收起了之前的戏谑之态,又郑重道:“灵曦,我可以答应你,今生今世,只要你有所需要,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任何事情。”
灵曦一怔,她从未听过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诚意与重量。她略微想了想,便笑道:“那我现在就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萧逸峰并没想到灵曦这么快就有了想法,便问道:“什么事?”
灵曦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只是这笑容中又添了些许身处宫中时常有的落寞。她的声音里有着萧逸峰不曾感受过的寂寥,却又满含了期待的欢欣,“那你就陪我逛一逛长安城吧,让我仔细地看一看,这个我生活了十五年,却还是如此陌生的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