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风,似乎也比宫中其他地方的风要冷硬一些。
王皇后站在回心院粗糙的石阶上,这样想着。事实上,如今的她已经被褫夺了皇后的名号,也失去了从前拥有的一切舒适与荣华。
已经是秋天了啊,她还记得,自己刚刚搬到这座小小的院落中时,还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哪怕是这寥落的冷宫中,也有着抹不去的浓浓春意。而现在,她安静地数着片片落叶,想借此打发似乎停滞了的漫长时光,神色落寞如枯萎的秋叶。
在这里,日日夜夜都是她一个人。每日里虽然有宫女为她送来一天的饭食,却从不与她说一句话。其实,这样简单而安静的日子她盼望了很久了。在家中未嫁时,在临淄王府为妃时,在宫中为后时,每时每刻都有丫鬟、宫女随侍着,一举一动都要合乎礼节身份。掌管**时,更是要与一众各怀心思的嫔妃周旋。几千个日日夜夜,她感到疲惫而厌倦。
而现在,安静得仿佛不真实的秋夜里,她竟然反常地听到了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面前被宫人、内监们前呼后拥而来的,是她这一生最憎恨的人——武惠妃。
“从前的你,不是最讲究礼数周全的么?”武惠妃轻蔑地瞥了她一眼,话锋骤然凌厉,冷笑道,“庶人王氏,如今见了本宫,连行礼都不会了吗?”
王皇后神色冷漠,丝毫不加以理睬。武惠妃身边随侍的太监程斌见机一脚踢在了她的小腿上。她自入冷宫以来,吃的是残羹冷炙,住的是漏雨的朽屋,身体本就渐渐虚弱,程斌又是习过武的人,她双腿吃痛不过,终于跪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无奈又有两个太监将她紧紧按住。她单薄消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倔强得宛如一株在狂风中不肯屈服的脆弱秋草。
武惠妃冷冷地看着她,渐渐露出嘲讽的笑容,“高宗皇帝时,最初的皇后也是姓王,试图与则天武后相抗衡,你还记得她的下场吗?”
武则天在做高宗皇后时残忍地虐杀王皇后和萧淑妃的事情,在宫中人尽皆知。当时,高宗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在冷宫中被各打一百杖,砍去手足,投入酒瓮之中,含恨而死。
武惠妃颇含得色地看着,王皇后原本沉静倔强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恐惧。那张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如今不施脂粉,更显得衰颓而苍老,愈发衬得武惠妃姿容华美,丽质天成。
“你想做则天武后?”一直不说话的王皇后终于冷冷地开口,“你的狼子野心我早就知道,只可惜,当今皇上并非高宗,你也没有你先祖那样的能力与手腕。徒有野心,到底还会是不得善终。”
武惠妃并未被激怒,缓缓道:“本宫今天来,是奉皇上的旨意给你送行的。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本宫也不忍再用武后当年那般手段折辱于你。念在你侍奉了皇上二十余年,虽说后来用厌胜之术犯了宫中的忌讳,到底也是一时糊涂,本宫可以给你留一个全尸。白绫还是鸩酒,你自己选吧。”
从武惠妃身后走出两个宫女,手中分别捧着白绫和鸩酒。王皇后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但瞬间又恢复了理智,问道:“皇上的手谕呢?”
“你的意思是,本宫假传圣旨?”武惠妃冷笑道,“庶人王氏,如今你已经没有资格质疑本宫!如今你的哥哥王守一虽然也被贬为庶人,但念在他是靖阳公主的夫婿,皇上并未深究他的罪责。你在宫中多年,如果你执意抗旨,你也知道你们会是什么下场!”
“武惠妃,”王皇后一如往日般镇定自若,尽管被迫跪在武惠妃脚下,却仿佛依然稳坐于凤座之上,“如今**中都以你为尊,你就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僭越了吗?除了皇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自戕。”
“强弩之末。”武惠妃指了指宫女手中的鸩酒,吩咐道,“给她灌下去。”
王皇后挣扎着,但还是无法阻挡那一股冰凉的液体流入她的咽喉。身处**多年,她知道,宫中的鸩毒最是厉害,不多时自己就会暴毙。腹中已经开始有了隐隐的刺痛,那疼痛渐渐扩散开来,渐渐盖过了她膝盖、小腿和肩膀上的疼痛。
视线仿佛也开始变得模糊,许多已经远去的记忆此刻又回到了她的脑海中。少时在家中随父亲读书时的无忧无虑,母亲和姐妹的笑语与欢颜,那段没有任何心机与忧愁的日子遥远得甚至有些不真实……
嫁给临淄王李隆基为王妃的那一个夜晚,十五岁的她期盼而又有些忐忑不安。哥哥自幼与李隆基相交,私下里告诉她,她要嫁的那个人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子。鲜红的盖头被掀起的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喜悦胜过了初为人妇的羞涩。那个人也同样很年轻,丰神俊朗,长身玉立,就这样看着她,微微含笑……
李隆基讨伐韦后时,她就靠着自幼向父亲学到的谋略和与生俱来的智慧,在幕后为他出谋划策,最终助他登上帝位。他携着她的手,与她一起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受万民朝拜,骄傲地俯视座下的芸芸众生……
可是后来,他身边娇艳新鲜的妙龄女子越来越多。而她,却无法阻挡岁月在自己的容颜上残忍地留下痕迹,那是再繁复华美的妆饰都掩盖不住的、光阴的伤痕。渐渐地,她也习惯了,站在他身边享受万丈荣光的人变成了另一个女子,美艳而又子女众多的武惠妃……
为了挽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她不惜以身犯险,在宫中施展厌胜之术。可惜,最后得到的不过是李隆基凌厉目光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厌弃,和他拂袖而去时那一抹决绝而冰冷的背影……
腹中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泪水和着汗水涔涔而下,滴在膝下的泥土中,开出了纯洁而凄艳的花。一股股鲜红的血液也从她嘴角流出,点染在她仍旧白皙的面庞上、她素白如雪的衣襟上。她已经无力挣扎,一直按着她的太监们也松开了手,任由她蜷缩着伏在冰冷的地上,如一片随时都会被秋风卷走的枯叶。
武惠妃一言不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心中的快意渐渐涌出,化成眼角唇边掩饰不住的微笑。蓦然间,她看见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子猛然抬起头,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美目如同淬了毒的利刃般泛着凛冽的寒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道:“武惠妃,我死后,必定化成厉鬼,来找你,偿还亏欠我的血债!”
说罢,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双目怒睁,人却已经没了气息。武惠妃嫌恶地摆了摆手,向程斌吩咐道:“去告诉这里的管事太监,庶人王氏畏罪自尽,让他赶快处理一下,明日去禀告皇上。”
程斌领命。武惠妃不再看地上渐渐冷却的身体和血液,带着众人快步离开了回心院。
在宫中,并非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手段取人性命,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她竟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夜色浓重,所有悲欢与仇怨,所有狠毒与罪恶,都消散在这沉默的黑暗里了。秋风漫不经心地卷过,树上的黄叶簌簌而落。远处不知哪里传来了野猫凄厉的哀嚎,仿佛是死不瞑目的人,最后留给人间的阵阵哭声。
次日下午,当回心院的总管太监季勤向李隆基禀告废后王氏“畏罪自尽”时,心中着实有些惶恐。自从依附了武惠妃之后,虽说得了不少好处,又得了提拔,但这种烫手山芋般的事情也总是由他来接管。他总领冷宫中的一切事务,王氏自尽,他是失职之罪。而且,李隆基并非昏庸无能之君,若是看出了此事的端倪,那么首当其冲承担罪责的并非武惠妃,而是他自己。
好在,李隆基只是平静地听着,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吩咐下去,以一品礼葬庶人王氏于无相寺。”
他屏退众人,独自对着一扇樱草色屏风出着神。他双眼微闭,试图回想起什么,却始终无法清晰地记起王皇后的容貌。自从他登基为帝之后,虽然立她为后,却很少与她同宿。每月寥寥可数的几次见面,也是为了替她稳固地位,避免**引起大的纷争。尽管是结发的妻子,但他不得不说,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她。那样端庄淑雅的女子是母仪天下的最好人选,却始终提不起他的兴趣。她那种冷静睿智、运筹帷幄的谋略与智慧,有时也会让他隐隐觉得疏离和心寒。
可是,此时的他,却恍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在临淄的那段困窘潦倒的日子,那个几乎是被所有人遗忘了的生辰,她的父亲用衣服换了一斗面,而她,亲手为他做了生日汤饼。
那清淡却甘美的味道,就像是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简单却永生难忘。他也曾在后来的日子里屡次回味,只可惜,他的生命里注定有太多繁华,这样清简的味道,终是消散在宫廷丰盛的玉馔珍馐中了。
不过,李隆基心中因王皇后之死而产生的些许伤感,很快就被另一个好消息湮没了。当时,武惠妃已经有了身孕,第二年的春天顺利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李隆基子女众多,仅是与武惠妃的子女就有六人,其中夏悼王李一、怀哀王李敏和上仙公主早夭,还剩下李瑁、李琦和咸宜公主三个孩子。不过,这并不妨碍李隆基对这个孩子降生的喜悦和期盼。
王皇后被废之后,李隆基并未再立皇后。武惠妃在**中地位尊崇,虽无皇后之名,却享受着皇后之实,**三千佳丽无人能与之比肩。武惠妃产下女儿后,李隆基更是每日都来看望她们母女。这日,李隆基下朝之后便来到了武惠妃的延庆殿,还未进门,就听到了女儿响亮的哭声。
“还是这样爱哭吗?”李隆基颇为担忧道。
殿内随侍的太医躬身道:“臣刚刚为公主诊视过,公主的身体并无碍。婴儿爱哭些也是正常,皇上和娘娘不必为此担心。”
“还好还好。”武惠妃这才展颜道,“臣妾记得瑁儿小的时候也是爱哭呢,她和她哥哥倒是像。”
“来,让朕抱抱。”李隆基小心地接过武惠妃怀中的婴儿,仔细而爱怜地看着,笑道,“这孩子长得真是好看,比朕的任何一个孩子都好看。你看这双眼睛,多漂亮,倒是很像……”有些茫然地停顿了一会儿,他才继续道,“很像她的姐姐。”
武惠妃很清楚李隆基在看到孩子的一瞬间想起了谁,这婴儿的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像极了死去的王皇后。这几天来武惠妃也渐渐发觉,只有自己抱着婴儿时她才哭个不停。而其他人,无论是乳娘、随侍的宫女,还是现在的李隆基,在他们怀中时,婴儿都不会那样不停地哭闹。这个孩子,竟像是与自己的亲生母亲有仇一样。
武惠妃心中隐隐有些害怕,王皇后死前拼尽全力喊出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盘旋,让她感觉有些晕眩。尽管李隆基如此喜欢这个孩子,武惠妃还是对她亲近不起来。这个小小的生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记起那个血腥的夜晚,那个原本是那样得意,现在又让她惶恐不安的夜晚。
她,是来找自己报仇的吗?
“朕昨日回去想了想,给咱们的女儿取了个名字,就叫‘灵曦’,怎么样?”李隆基把婴儿递给乳娘,又道,“朕已经命礼部备下,待灵曦满月就行册封礼,封为太华公主。”
武惠妃定了定神,美艳的笑容又浮在了脸上,“臣妾替灵曦谢过皇上了,有您的钟爱,她必定是这大明宫中最明媚美好的阳光。”
陪武惠妃用过午膳之后,李隆基方才离去。武惠妃的笑容冷冰冰地僵在了脸上,命乳娘将公主抱走好生照料,再没有了逗弄她的心情。
殿内侍奉的宫人见武惠妃面色不佳,皆噤若寒蝉,生怕自己一句话招来什么祸患。只有那晚随武惠妃一起到冷宫的几个宫人才知道,随着王皇后死前最后的挣扎呼喊,那一夜,成了王皇后生命的终结,也成了武惠妃噩梦的开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