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熬到郑氏起了身，叫她们进去伺候，两个姨娘已是冻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却也不敢多说半句，解了斗篷与雪帽连手炉叫小丫头捧着，素净着头脸进到房中，替半坐在床榻上的郑氏更衣。

郑氏也不推拒，由着她们小心伺候，闲闲道：“外边怕是下雪了吧，半夜就听见声了。”

赵姨娘替郑氏将中衣衣带系好，挽了个双花结，笑着道：“夫人听得真切，是好大雪，往年也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何姨娘倒是个锯嘴葫芦一般，只是小心地捧着郑氏的朱红镂金撒花洋缎窄袄在香炉上熏了片刻才捧着上前来：“外边风紧雪大，怕是要穿的再厚实些才妥当。”

郑氏瞧了那窄袄一眼，摇头道：“今儿要去含光寺上香，换身素净些的吧。”让小丫头捧了素面的锦缎通绣袄配着五彩妆花缎子袍，就着赵姨娘与何姨娘的手换上了，又上妆梳头带了头面，在铜镜里瞧了一会，才起身吩咐去请三爷、四姑娘和五姑娘一道来用饭。

赵姨娘与何姨娘只觉得羞恼，从前郑氏是个好性儿的，从不叫她们在跟前立规矩，就是几位姑娘和爷面前也不叫她们伺候，想不到这会子居然叫她们伺候自己生的三爷和四姑娘用饭，这叫她们如何能丢的下这个脸。

郑氏却不理会她们，只是吩咐苏大娘：“昨儿厨里做的杏仁豆腐，五姑娘吃了不少，想来是爱的，你叫他们再做了送来。”苏大娘应着下去了。

如意正打起帘子进来：“母亲又偏着我了，有好吃的都替我留着。”笑颜如花，走到跟前福身道：“给母亲请安。”

郑氏笑着拉她在身边坐下：“你是个挑嘴的，昨儿我见你就吃了几口那杏仁豆腐，旁的都不大用，想来那个对你胃口，叫她们今儿再做了就是了。”二人亲热地如同嫡亲母女。

赵姨娘眼光闪了闪，却是笑盈盈拜下去：“五姑娘好。”

何姨娘也是憨厚笑着请安道：“给五姑娘请安。”

如意微微欠身：“二位姨娘不必多礼。”饶是赵姨娘这个素来精心打算颇有城府的人，也瞧不出如意半分心思来，只觉得她谈吐举止分明是贵气天成，全然不似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丫头，倒更似原本就是这府里的正经姑娘。

郑氏也不理会她们，只是拉着如意道：“今儿雪大，怕是外边冷得紧，若不是你外祖母过几日便要回余杭，真是不该挑了这时候去含光寺。”

如意笑着道：“外祖母是想替母亲上个平安香，想来也不打紧，穿得厚实些，又是坐在车上，不过上了香就回，只是母亲的身子……”

郑氏摇头笑着：“不妨事了，有你事事想的周全，哪里还会有什么。”

小丫头报说三爷顾俊甫与四姑娘顾芳惠都来了，郑氏便拉着如意起身道：“走吧，既然都来了便去请老太太一道用饭，一会子还要去上香，不能耽搁了。”

顾俊甫依旧是文文弱弱的模样，见了郑氏与如意出来，作揖道：“给夫人请安。”又向如意微微抱拳：“五妹妹。”

如意也道了个万福：“三哥哥安好。”

四姑娘芳惠却是给郑氏请了安便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瞧也不瞧郑氏身边的如意，分明不愿理会。

郑氏见此，停下脚步来，向芳惠道：“这是你五妹妹，你们姐妹两个年岁相当，也该多亲近些。”

芳惠耐不过，只得阴沉着脸屈了屈身子：“五妹妹。”

如意却是面带微笑，恭敬地福身道：“四姐姐安好。”

郑氏淡淡看了芳惠一眼，这才领着众人请了郑老太太一道去花厅用饭。

席上芳惠听闻如意一会子要陪郑老太太和郑氏去含光寺上香，却不曾叫自己也跟着去，脸色更是难看，咬着唇一言不发，只是用力狠狠戳着碗里的豆糕。

郑氏身后站着布菜的赵姨娘看着她，急的不知怎么好，借着上菜的时机走到她身后扯了扯袖子，向她丢了个眼色，瞟了一眼郑氏，要她上去求了夫人跟着一道去，多亲近些郑老太太和郑氏，日后也不至于被欺负了去。芳惠却是瞪了一眼如意，拗着性子不肯开口，急的赵姨娘直瞪眼。

如意却是瞧见了，不由地一笑，开口道：“母亲，老爷与舅舅都不能同去，三哥哥也要去学里，只得老太太、母亲和我三人去上香，一路上怪无趣的，不如请了四姐姐与我们一道去可好？”

郑氏愣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撅着嘴低眉不语的芳惠，又见如意坦然爽朗的笑容，道：“四丫头也跟着去吧，只是外边雪大，你身子弱，多穿些才是。”

芳惠心里是喜欢地，只是不愿意如意替她讨了这好处，有几分别扭，低声应着，依旧不看如意一眼。

如意却不在意她怎么想，照旧安安静静地用饭，这二人的眉眼官司叫上位坐着的郑老太太看得清楚，不由地对如意更是偏爱几分。

饭毕，郑氏叫住顾俊甫道：“这两日天冷，可叫人送了炭薪去与先生？”

顾俊甫回道：“先前都是府里打发人送了去的，今年怕是冷得早了，还不曾送过去，是表兄替我一并给了。”

郑氏冷冷瞧了一眼一旁立着有几分不自在的赵姨娘，对苏大娘道：“叫人去账房支了银子快些给侄少爷送了去，哪有孝敬先生的银子都敢欠着的。”苏大娘应着了。

她又回头对顾俊甫道：“你身子不好，又是在前院住着，自己要多留心些，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打发人来回，我叫人给你送去。只是功课上也不能懈怠，眼看着过了年关就该准备着秋闱的事了，你该越发上心才是，莫叫老爷失望了。”顾俊甫忙作揖应下了。

内门前备下了两辆油壁马车，郑氏让如意与芳惠同乘一辆，自己扶了老太太上了车，回头交代殷勤送了出来的赵姨娘道：“你院子里的玉珠身子也重了，没个妥帖的人在跟前伺候着，我总不放心，一会子牙婆会送了几个婆子和丫头到碧云苑，你和何氏一道瞧一瞧，挑几个能干的给她送去。”

赵姨娘垂着头应着，何姨娘不想自己也有份，欢喜地应下了。郑氏这才放了帘子，马车缓缓前行远去了。

含光寺在金陵西北清凉山上，传闻当年有高僧圆寂于此，佛光耀耀数月不息，故而名曰含光寺，金陵城中一干富家女眷却都是喜欢来此处上香祈福，只因此寺之中求平安问姻缘最是灵验。

当年云娘嫁去刘府之前，便来此处求过一支姻缘签，却道：到底得成终不害，依然生叶长根枝。原以为是与刘玉堂苦尽甘来，谁料到死也不曾有半点情意，看来这签文是信不得了。她坐在马车中微微苦笑着回想前尘往事。

芳惠却不曾来过这含光寺，只听婆子丫头们说起，早已想着了，难得能跟了来，哪里按捺地住撩了一线帘子，偷偷瞧着，只见马车已经出了金陵城，转至清凉山脚下，早已有不少香客携老扶幼，骑马坐轿熙熙攘攘向着山上佛寺而去，更有担了小挑出来卖各色佛香和眷好的经书，叫卖声声，好不热闹。

芳惠瞧了好一会，才放了帘子，想着先前赵姨娘说的不可莽撞，好生跟着夫人，不可与如意吵闹，不由地瞧了一眼对面坐着愣愣不语的如意，很是轻蔑，先前还是一副伶俐的嘴脸，出了门又成了个连话都不会说的，果然是上不了台面。

她斜了一眼如意，道：“给我倒茶来。”

如意回过神来，见芳惠一脸没好气地瞪着自己，也不与她多话，从一旁备着的镀银锡壶里倒了一盏茶与她，谁知她吃了一口，却是皱眉怒道：“怎么是冷的，你也敢给我吃！”

如意淡淡道：“四姐姐还是安分些吧，老太太与夫人就在前头，若是闹将起来，怕不是要送了你我回去，面上不好看。”

芳惠被她顶的一股气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欲要闹一番，却又怕惊动了郑氏，真会被送了回去，只能狠狠将茶盏磕在桌上，别过头去再不肯理会如意。

如意浑不在意，自撩开一线帘子瞧了瞧，想不到这下雪的天气还有这许多人来含光寺上香，人来车往，连铺了雪的路上都被踩得化开了，她四下看着，都说这含光寺是金陵城最为灵验的寺庙，城里富家夫人官家女眷都爱来此处，如今瞧来，连寻常百姓也不少，都披着蓑衣斗笠抱着油布包裹的佛香殷勤地冒雪上山去。

她瞧得出神，马车旁行过两匹红鬃马，上面坐着一主一仆二人，那领头的年轻男子穿着青蓝蟒缎箭袖长袍，束着银蓝缎带，身姿挺拔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身后小厮模样的随从略略赶上两步道：“二爷，夫人已经到了寺里了，我们还是赶上几步，莫叫她老人家等得急了。”

那位二爷微微露了笑，道：“不急，雪大路滑，又是这许多人赶着去上香，马若是跑得急了恐伤了人，慢些无妨。”那小厮无奈只能跟着这位爷慢慢地骑着马前行着。

顾家的马车与这主仆二人隔得近，如意把那小厮一脸无奈看得真切，又见他们二人果然是让两匹马慢慢儿走着，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态，不禁失笑，透过帘缝多瞧了那位二爷一眼，只见他俊眉修目，脸庞棱角分明，若论起俊秀不在刘玉堂之下，只是少了那副文弱之气，眉宇之中更添了一份冷峻。

如意心里一别，这人却是从未听说过，也瞧不出是什么来头，若说这金陵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都与刘玉堂有结交，自己或多或少也能猜着，只是这一位倒是例外了。

她放了帘子，微微失笑，不过是个路人罢了，倒叫自己这般好奇了，也不再多看，随着摇摇晃晃的马车向山上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