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所在的地方还真的是很好认,东边儿那棵大树“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十分醒目。高大的树冠探出来就像是要给人引路一样,伞盖一样打开的枝叶遮蔽了半个院子,走得近了,看到那粗壮得怕是要十来人环抱的树干,苍老粗糙的棕色树皮,与上面鲜绿的叶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感慨其年龄悠久。
“这时候天都凉了,它的叶子怎么还是绿的?”
莫良奇怪地看了看那树上的叶子,虽然洛京这边儿的天气还不算很冷,但秋季树木落叶这样的特点怎样也不会变吧!又不是那种针叶的常绿树木。小巧的叶片一片片哗哗作响,好似招手一样,叶子背面微微银白,翻动过去的时候好像一波波的银色的浪条。
“你猜猜!”魏景阳狡黠一笑。
洛辰但笑不语,接过了魏景阳的眼神示意,并不主动解惑。
大约是第一次见到的人总免不了这么一问,一旁跟着的下人会意一笑,少爷又拿这件事来卖弄了!
莫良把目光从树上移到树下、树旁,绿草青青,繁花盛放……完全不符合季节的情景让他有些沉吟,他见过温泉边的树木会在冬日里也依旧绿意盎然,但是这里并没有温泉,也不见有热气的河流……
想了一刻,摇了摇头:“我不知。”
“啊,这个都不知道,我当初可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啊!”洛辰惊呼,“你怎么看不出来呢?”
“看不出。”土壤的颜色很正常,不是什么古怪的颜色,所以应该也不是土壤的问题。促使花木无视寒凉盛放的方法,他除了热水和土壤的原因,再想不出还有什么了,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洛辰摇头叹息,好像对他的智商很失望的模样,非痛心疾首不足以形容,眼中的笑意微起波澜,难得看到师弟这么迷糊啊!
魏景阳笑了笑,说:“这个可是简单得很,我一说破就没意思了,所以我就不说了,咱们先去老太君那儿吧!”
在外头还有些怯步,进了府中,缩头也一刀,伸头也一刀,魏景阳放开了那股怯意,言谈举止之间自是世家风范,壮硕的身材包裹在风度翩翩的锦衣下半点儿不显,略显稚嫩的面相让人一见便生出几分明悦,阳光的笑容更是时时挂在嘴角,比如沐春风更热烈一些,却又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走了两步,见莫良仍未解眉,似乎还为刚才所见困惑的模样,魏景阳先憋不住话了,笑着说:“其实,就是用热水浇灌而已,不要太热的水,适时地浇灌,等到天再冷的时候还要给树裹上锦被……还别说,裹上被子以后叶子真的能够一直绿着,我都怕这树不是活得太久,都成了精了,还要跟人一样裹上被子。”
莫良微微蹙眉:“原来是这样啊!”
用热水浇灌?烧那些热水的柴火不知道能够拼凑多少根这样的巨木……多少人天冷了连一口热汤都不能得,冻死者遗骨于野,无人收葬,这里竟然是给棵树木都要裹上锦被。奢侈二字,非如此不能显吗?
好似知道莫良在想什么,洛辰说:“这树气运好,生在了这里,有人护着,可见是个有福祉的。”瞥了莫良一眼,又道,“唉,可惜我竟不如那树有福气。”
魏景阳笑着在他肩头捶了一下:“谁亏到你了?”笑骂了这么一句,见洛辰并未接话,敛了笑容,正经问,“之前没说,你怎么到了合阳县去的?——可别说什么算到的如何如何,我可不听——可是这里有人对你不利了?还是怎么地?你只管跟我说,纵是我办不了的,还有我爹在,他自来把你当亲儿子看,我都要靠后排一排,再有老太君,她也会为你做主的,我这个亲孙子在她面前可是不如你得信,你一句话,她是准帮你的!若是我们家的势力都搞不定,还有宫里头……”
“好了好了,哪里那么多事啊,谁敢欺负我啊,我这个相士可是不少人请都请不来的,得罪了我可是不值当。我跟他们谁也碍不着,他们求着我的时候多着呐,犯不着得罪我,你想太多了。”
魏景阳一脸不信,洛京哪里不好了,非要到那样的小县城去,肯定是有事!
洛辰故做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魏景阳还要问的话,“瞧你这一大串话啰嗦的,我若真有事,一定找你帮忙,行了吧!”
“行,这还差不多!”魏景阳笑了,不确定地想,也许真的没事?
眼看着荣安堂的牌匾就在前头了,魏景阳冲莫良笑了笑:“我家老太君可是个最慈祥的长辈,她问什么你只管答就是了,我可全靠着你这个‘故人之子’了!”
莫良原是没有紧张的,听到这句话不禁手心有了几分潮湿,故人之子,一想到昨夜洛辰与自己所言,目光不由转向了他,他笑微微地,面上丝毫看不出端倪,让莫良暗暗纳闷,他不要说明两人关系,那么,怎么证明自己才是沈宏德的儿子呢?
官员应该随身有表明身份履历的玉符,但流放的估计就没有了,那沈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够证明身份吗?又或者是蔡氏有什么物件留给自己吗?
莫良心里头实在还有很多疑问,昨天突然听闻自己的身世,心情激荡之下很多问题都忘了问,又因想到了琉璃山庄的事,多问了一句,反疏忽了细节,现在想来,却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
沈宏德的履历他并不是十分清楚,但,翰林院大学士,这样的职位并不是能够出京随便跑的吧!就算有回乡祭祖的可能,但他这个人也不会是人人都认识的。
有可能名动天下知,却不会相貌人人识。接触不到的,不认识一个只听说过一个名字的人,这是很正常的。
那么师傅,常住云岭的师傅,是怎么认识这位沈大人的呢?
虽不排除他们两个可能在其他地方见过,师傅对沈宏德有个印象,这才能够在再次见面的时候认出来,但这要有一个前提条件,需要师傅的记忆力非常好才行,不然大街上随便跟人擦身而过,哪个时候会特别记得?
要不然便是印象深刻,深刻到再相见马上就能够认出来。
但是,流放的人一般都是形容狼狈的,一个人身居高位的时候和归隐乡野的时候,精气神都会有不一样的变化,熟人见了还不一定能够认出来。若是一个身居高位的突然成了流放的犯人,变化肯定更大。熟人认不得,生人又怎么认得?
若是偶然有过一面之缘,又怎么能够认出那人是谁呢?就算是印象深刻,也是很难辨认的吧!
好吧,就算是认出来了,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师兄昨夜所言,应该是沈宏德病死在前,其夫人产子在后,这其中到底差了多少时间呢?不管是一天还是两天,只要有时间差,师傅是怎么知道那个产子而死的女人是沈宏德的妻子蔡氏呢?
难道师傅跟蔡氏认识?
想到这里,莫良微微红了脸,这种可能性更小,按照师兄所言,蔡氏是老太君养大了的,说是女儿也没什么区别,至少也是养女那样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只看魏家的规矩,里三层外三层,一个养在内院的女儿是怎么也不可能跑到外头接触到外男的。两人认识的可能性更小。
所以,他怎么断定自己是沈宏德的儿子的?
襁褓、留书、表记——三样之中总要有一样在才说得通吧!
除过这种当下认明身份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得了自己以后,师傅才慢慢查证自己的身世,这也不是不能。
在莫良的眼中,自家师傅是很伟大的,不说多才多艺,至少文武都通,很了不得,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情,他这种心情大概类似于“我的父亲肯定是最厉害的”,其所产生的判断有很大的主观因素。
且这般假设,于是,是师傅后来才查证了自己的身份?
啊,不对!
莫良猛然想到流放的人也是有差役押送的,就像之前他作为囚犯被押送一样,所以师傅若要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直接问差役就可以了。
问题又回来了,还是那个时间差,若是沈宏德先病死了,差役负责流放的只有他一个,他死了差役就可以回去交差,蔡氏不属于流放人员,所以身边不会有差役看守,所以,后续生子时,必不能有差役来解释身份。那么,难道是师傅恰逢其会,被一个母亲临终托付,于是得了自己这个徒弟?
若是蔡氏托付,没道理相信一个陌生人给自己养儿子,而不托起把孩子转交给自家亲人吧!沈家没有人,蔡家也没了可信的,但,以魏家老太君能够帮忙操持婚嫁这个说法来看……魏家,也不能信吗?
很快地转过这些念头,大约是太快了,莫良觉得脑子有些混沌,愈发不明白了,揉了揉额角,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啊!
没有个证据证人,他就觉得自己默认下这个“故人之子”很是没有底气。
若是个平民百姓也就罢了,认个亲戚也无所谓。偏偏是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富贵,即便不是直接给自己的,但是他们若念着前人的情份,照顾自己也成了必然的。他一个孤儿一步登天,有了身份,有了跟这些世家子弟平等交流的身份,岂不是很占便宜?
没有攀附之心,但看表面,却像是攀附一样。
若是真的‘故人之子’还好说些,就怕不是。
师兄信口开河早就成了习惯,他口中的话十句里头有七句都不能信,谁知道他昨天说的那么多,到底是不是可信的那三句?
“怎么了,前面就到了,别怕,老太君可是很慈祥的!”
魏景阳见莫良脚步顿在台阶前,拉了他的胳膊,还未等丫鬟撩起帘子,就嚷嚷开了:“老太君,我回来了!”
进门的同时,茶盏在脚前摔落:“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声训斥压抑着低咳,等到说完了,咳嗽就压抑不住了,“咳咳”地响了起来。
“哎,老太君,你可别生气,有话慢慢说,你让我爹打我都成,可千万别气,气大伤人,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且饶了我这一回吧!”
魏景阳松开了莫良,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越过碎瓷片,满眼都瞅着榻上满头银丝头戴抹额的老妇人去了。
落座在老太君的身边,一手扶着她,一手给她端茶,抚着她的后背帮着顺气,孝顺孙子的模样做了个十足,那表情千变万化,一会儿苦着脸,一会儿皱着眉,一会儿双手合十求个饶,抽着空子还要冲洛辰使个眼色。
洛辰虚握拳头掩着唇,清咳一声,说:“老太君,景阳这次离家也是为了您,眼看着您的寿辰就要到了,景阳为了给您找礼物可是发了愁。老太君这样的位置,可什么没有呢?若要送奇珍异宝,景阳可比不过魏大人,若要送别的,景阳又不是女儿家,学不得他表妹能够送个绣屏,可是愁坏了景阳才想到一样老太君必会喜欢的……”
话顿了一下,见到老太君怒容略消,洛辰嘴角含笑,声音愈发和缓了一些,“您也知道,景阳这个人性子直率,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来隔不过夜。这一着急,他就没留意这时间,也是我提醒了,他才想起竟是误了婚期,可那时候已经在千里之外,就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这个婚期也是要误了的。”
“到底他心中还是把老太君放在第一,原就是为了讨老太君欢心出去的,索性不回头了,先紧了老太君的寿辰再说,如今,可不是赶得正好吗?”
“就是念着他的这份孝心,您也消消气才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