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得韶韵满心不悦，却因爹爹没有发话，她也只能默默不语，即便那米饭夹生，也一粒粒咽了下去，一句抱怨都无，只管“噎满喉”。消化不良那是一定的。

小小一碗米饭就着骨头汤总算是吃完了，其实也还好，不要细细咀嚼，呼噜呼噜灌下去就是了。

锅里总共就一块儿骨头，韶志拿了啃了，还不忘把上面带着的肉撕下来两块儿，一块儿给了天香，一块儿给了韶韵，表面上倒似是不偏不倚的，却让韶韵的心里酸得冒了泡泡，筷子戳着饭碗，凭什么先给她？

“给韵儿吃吧！韵儿还小，正要长身体呐！”

正在韶韵小心眼儿的时候，那块儿被注目过的肉就到了自己的碗里，天香巧笑倩兮，美目中含着些许真诚的关切，倒的的确确是善意的目光。

才腹诽过人家，就被人家示好，要说完全不领情也是不可能的，“不用了，你吃吧！”韶韵一筷子把肉还了回去，不争气的短胳膊费力地收回，因为半身力道倚在桌子上，身前的汤碗晃荡了一下，险些洒了出来。

清醒点儿，这是糖衣炮弹，一定不能被打倒！她肯定是故意在爹爹面前做好人，少吃一口肉算什么，她以前吃得少了？若是我天天都有肉吃，我也不在乎哪天来一顿全素的，或者干脆饿上一天清清肠胃。

眼中的戒备稍微软化了一些，却还是抱着疏离的态度，把肉还回去之后，韶韵又开始低头吃饭。

天香再把肉夹给韶韵，还不忘夸了一句：“韵儿真是好孩子。”

韶韵又夹回去，深切表示自己不要“糖衣炮弹”。

被煮得发白的一块儿肥肉滴答着汤水来来回回几趟，总在韶志的眼前晃，韶志不耐烦，眉头一拧：“都干什么呐，一块肉，你香姨给你就吃，都是一家人，让来让去做什么？”

香姨……一家人……

她是谁的香姨，谁跟她是一家人？

赶紧把剩下的两口汤灌到嘴里，筷子一放，跳下凳子，“我吃好了，你们吃吧！”

连饭后静坐一会儿的习惯也顾不得，韶韵调头就出了门。

天香表情失落地把筷子上的肉放回自己的碗中，小声问韶志：“这孩子，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哪儿有的事？”韶志真的没有发现两人的气场不和，大口喝着汤，嘴里含糊说，“韵儿最听话了，我喜欢的她一定喜欢，你想太多了。”

韶志这一句已经是极难得的表态，天香一时半刻也没想着让他马上定下来什么，有个“香姨”的称呼，又得了他说的“一家人”，以后的事情还不好办吗？先把脚跟站稳才是真的，一上来就跟男人要名分要金银，会讨人厌的。

脸上再度露出笑来，面容微带几分动人的忧愁：“我就想着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若是韵儿她不喜欢我，岂不是让你为难吗？你的女儿我会当自己亲生的待，就怕她……”

“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这是才见，以后熟悉了就好了。”韶志浑似没听出那潜台词一样，并不将此事挂在心上，三口两口吃完了饭，一抹嘴，“行了，你在家吧，我去衙门看看！”

撂下饭碗就走人的男人大步流星，显然没有什么愁绪。韶志一走，天香脸上的忧愁也放到一边儿，她早就不是那个什么都挂在脸上的单纯少女了，没有看的人，何必做那么多没用的表情？

收拾了碗筷要往厨房去，一走出门就看到韶韵正要出门，忙把碗筷放下，上前柔声问：“韵儿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隔壁石婆婆家。”韶韵有问有答，微微垂下的眼帘，让人看不清楚她眼中的思绪若何。

“是邻居家吗？”天香沉吟了一下，想了想，说，“韵儿等我一下，我跟韵儿一起去可好？都是邻居，我也应该去打个招呼的，我听你爹爹说过这位石婆婆，是个好心人呐！”

现在就摆出女主人的架势了吗？

韶韵有些不耐，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在天香一转身的工夫自己先出了门，眼中狡黠一晃而过，谁要等她，要来就只管来吧！

隔壁石婆婆家还未吃完饭，听到韶韵敲门，胡氏来开了门，嘴里还嚼着东西，见到是韶韵愣了一下，这个时候韶韵可是很少过来的。

“谁啊——韵儿怎么过来了？吃饭了没？”石婆婆伸脖看到是韶韵，忙叫她过来，不等她打招呼便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打趣道，“来，坐下吃点儿。可是婆婆家里饭菜香，把咱们韵儿给引了来？”

胡氏最有眼色不过，一看婆婆的样子是要留人吃饭，立马添上了碗筷，就摆在石婆婆的旁边，刚好石头叔吃完了离开，地方更空了一些。

韶韵一脸“我有心事”的模样，欲言又止地动了几回嘴，说出来的却是“谢谢婆婆，我吃过了，我刚吃完了才过来的。”

“吃完也再吃点儿，你们家的饭菜可有什么好的，一大一小，一个半人能做什么菜，婶婶今天烧了鱼，可香了！”胡氏热情地往白米饭上夹了一块儿鱼肉，鱼肚子上的肉已经没有了，这一块儿是挨着鱼尾巴的，刺多一点儿。

石婆婆年龄大了眼神儿不太好，摘鱼刺是不成的，把筷子塞到了韶韵的手中，“这小刺我可是看不来，韵儿自己来，慢慢地吃，小心别咽了刺，那小毛毛刺看着不大，最是扎嘴。”

韶韵见已经不能推却，又见这米饭确实香软，要知道这段时间石清在家，石家的伙食不说比以前好很多，也算是天天都要见点儿肉了。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这才小口小口地吃饭。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坐在石婆婆右手的石清很斯文地拿出一块儿雪白的帕子来擦了擦嘴，不是用抹的，而是用沾的，蜻蜓点水一样那么往嘴唇上按了按，按完之后嘴上的油光的确减了几分，顺手把帕子对折一下，叠起了那脏污的一块儿，塞入袖中。

这么一套动作做下来，看起来的确是斯文做派，但和着那个人，就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好像鲁莽的偏要学那文弱样一样。

胡氏当面儿没说什么，叮嘱他一句好好读书就放他回屋了，石婆婆还不忘因这个跟胡氏争了两句：“他哪天不好好读书了，要你说他！”

石清无奈地一笑，冲着韶韵点点头，算作打招呼，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实心的木门一关，自有一室清静。

“我这不是白嘱咐一句嘛，眼看着就要考试了，可不是要抓紧点儿！”胡氏笑一笑，不把婆婆的责怪挂在心上，压低了声音含笑说，“他这几日总是与那些同窗出门游玩，只怕野了心，一时收不回来。您瞧他现在那做派，可是比得咱们都村了！”

院试，即童生试需要经过三考，首先是县考，在户籍所在县由知县主持，考取之后再进行府考，由当地知府主持，最后是院考，由省一级的学政主持。

合阳县立县时间短，以前考试的人也少，很多规矩一省再省，在这一点上，石清可以说是很占优势的。

因每县每次录取的名额有限，所以本县人总是严防外地人冒籍参加考试。而在合阳县，以前有琉璃山庄，那些想要考试的也会避而远之，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冒籍之事从未有过。如今琉璃山庄没了，本县衙门礼房倒是红火起来了，总有那么些个学问不好却又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妄图钻个空子，到此冒籍报名。

其中不乏石清在河阳府官学认识的那些富贵同窗，这些人到了合阳县，给县官送钱送礼那是当然的，跟石清，联络一下“同窗之谊”，交个好算作封口也是当然的。

眼高于顶的同窗突然对自己好了起来，石清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难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只要他们一叫，立马就出去，出去了也不是做学问，多半是在附近游山玩水，那琉璃山庄以前没人敢去，如今倒成了景点一样，谁都要去踩一脚。

琉璃山庄里值钱的东西可不少，这么一弄县官大人可是头疼得很，索性找了几把锁子锁了门，之后爱怎样怎样，破罐子破摔地不管了。

这些事情韶韵现在还都不知道，听得胡氏那言语中的骄傲劲儿明显，她却心怀几分叹息，还没富贵起来先学了那富贵子弟的做派，家里可能供得起？那块儿擦嘴的丝绢，不便宜吧，他能用几回？

那些大户人家只怕是用一块儿扔一块儿，他能够扔得起吗？

虚荣之心一旦培养起来，想要再压下去，可就难了。正是这般少年不定性的时候，以后……韶韵白添了一层担忧，其实石清人挺好的，就看他能不能看破那层虚荣迷障了。

“那是孩子有出息，他那些同窗爱叫他去，可见他们是关系好的。那些富贵子弟能够跟我孙儿关系好，可见我孙儿有能耐！”石婆婆自有一套逻辑，豪不矜持地自夸起来，比胡氏还要宠溺几分的模样。

遇到独孙孙的事情，老人家显然更少了理性。

“哐哐——”敲门声又起，胡氏正纳闷，“这又是谁啊？”

“请问，这是石婆婆家吗？”

天香的声音太好认了，韶韵埋头吃饭，只装作听不到，她才不要承认跟这个女人有关系呐！

“是啊，你找谁啊？”胡氏打量着眼前女子，一身绣花裙明媚若朝霞，年龄看着有几分大，却颇有风韵，眉眼之间……拧了眉，那股子风情可不怎么招人待见。

“是谁啊？”石婆婆起身，胡氏侧步让了一下，门里门外看了个当面，“你是……”

天香一眼看到了韶韵，见她没有应声的意思，白笑了笑，说：“我是隔壁韶志家的……”

女子言称“某家的”，不亚于说“我是某家的妻子”，一听这句话韶韵便有些不喜，却无法出言辩驳，韶志还没说话，她总不能先嚷嚷起来“这不是我后娘”，那样让别人听了去，怎么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对方不挑明了说，她也不能挑明了反驳，这种闷气的感觉真是好久不曾有过了。

“香姨！”韶韵出声打断了天香可能很有后续的话，对上石婆婆诧异的眼神，道，“爹爹让我叫她‘香姨’，”筷子含在口中，后半句要说不说地为难，“香姨昨天来的。”

联系昨天的动静，韶韵今早的话，石婆婆马上明白了，给了胡氏一个眼色，胡氏好奇的神情了悟，眼神中飞快划过一抹厌恶，正经的良家妇女，都不会喜欢与这等出身的女子打交道的。

“你有什么事？”胡氏直截了当地问，手放在门上，要关门的架势毫不掩饰。

“我，我……”饶是天香口舌伶俐，但这些年很少遇到这种大妇气势的，本就自卑，一时间更是气短了几分，正不知如何作答呐，哐当，门在眼前关上，门环响声不绝，还能听到里头不曾减低的音量说：“这等人，真是好意思上门！韵儿，她可是欺负你了？我道你为何这时过来……”

“韵儿，别怕，有婆婆在，她不敢对你怎么样，你爹现在可是不在家？”石婆婆眼光老辣，一语中的，又嘟囔道，“你爹也真是个不成器的，怎么什么东西都敢收在家里……”

门外的天香听不到小姑娘如何作答，只听得这两句闲话，便退了步，回身瞧到对门打开的门缝，衣袖掩面，退回了韶志的家。

关上门，垂下手时，藏在袖中的几个荷包散落，她原是想要过去示好的，却不想……轻轻叹息一声，这些年，原以为已经不在意这样的闲言碎语了，可真的听入耳中，到底还是难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