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定地看着车边的囚犯,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便有了些心思想别的。
“你叫什么名字?”
“……”
“你几岁了?”
“……”
“你是怎么被抓起来的?”
“……”
连着三个问题都没有得到答案,韶韵有些恼,他又不是哑巴,刚才还挺有心情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怎么自己主动跟他说话了,他就不理自己了?闹得好像自己撩拨他一样。
心里一恼,车帘子便放了下来。
听得耳边没了细细柔柔的声音问话,莫良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那满是补丁颜色不一的车帘,眼中的意味不明,那些问题都无关紧要,但是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小女孩儿说这些呢?
莫良自觉自己还是跟幼稚有些距离的,可是他适才做了那么幼稚的事——吓唬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还颇有兴趣地逗着她玩儿,莫不是这段日子没人说话憋出问题来了?
反省己身的莫良觉得证明自己不幼稚没问题的方法就是不跟小女孩儿说话,于是韶韵的问题落空——被冷落了。
这边儿树荫下,除了牛马的两个生物不动不言,一个比一个木头人的样子,那边儿老汉已经吃饱喝足,却也没有急于动弹,目光时不时瞟一眼那两个穿着捕快服饰被伙计殷勤伺候的人,暗自打量。
韶志天生是个懒骨头,吃饱了之后又懒得动弹,吃饭时候说要快些赶路的话被抛之脑后,一手拄着下巴眯着眼,很是困顿的模样完全不惧热辣太阳带来的汗水淋漓。
“走啊,还赶不赶路了?”丘八虽不勤快,总比韶志好点儿,想着早点儿去河阳府早点儿交差,他倒还积极,又喝了一口茶水,抹嘴推了韶志一下。
“急什么啊,这么大的太阳,晒着不难受啊,且歇歇,等不热了再走。”韶志说着推开茶盏往桌子上一趴,“这鬼天气,热死人了!”额上的汗水顺着发际流到脖颈,痒痒的,韶志动了动,解开衣服,敞着怀迎着微微的风,好似这样就能够舒服一点儿。
你都不急,我急什么?丘八见状索性脱了衣服问茶寮要了一张草席,铺到树荫下躺了,卷成一团的衣服枕在头下,看着倒比韶志更舒服几分。
听得动静韶志睁开一只眼看了去,瞧见丘八的模样,眼睛先是一亮,后来又有几分不屑,懒洋洋换了个姿势,继续坐着,若是可以,他巴不得身上不要挨任何东西,就那么光溜溜地被风吹,躺着的话,身后准得被汗水浸出痱子来。
瞧着这两人样子,老汉晃了晃腿,走出茶寮来到车前,轻声问:“咱们可是要等着他们先走?”
“嗯。”韶韵应了一声,再看那老汉,总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了点儿什么,不然怎么这么问?
狐疑的目光对上老汉含笑的眼,她不觉有几分赧然,总是怀疑别人好像不太好。
“小姑娘是悄悄跟过来的吧,那人真是你爹爹?”老汉问。
“自然,你若是不信,我也可以叫他过来跟你对证。”韶韵鼓着腮帮子,理直气壮的模样没有半分假装,心里头却在叫苦,对证么,也不是不可以,已经出来这么远了,就算被韶志责怪,他也分不出心神送自己回去,就怕他放心这老汉送,那样的话……
“不用不用。”老汉连连摆手,笑道,“我就是这么一问,怕你跟家里人闹了别扭,你家人可知道你跟着你爹爹走了?别让他们担心才好。”
这一番好心坦然托出,愈发让韶韵不好意思,她低了头,轻声说:“我爹爹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我跟着他,就什么也不怕了。”
只要能看到,哪怕是看着他杀人,心里也不会不安,就怕他在自己不知道看不到的地方被人杀了,那才是难过。
误解了韶韵后半句的意思,老汉笑眯眯地说:“放心,我陈老汉可不是那等坏心人,不会害你的,你且宽心,不就是跟着嘛,我保证不会跟丢的。小姑娘可是害怕你爹爹发现骂你才悄悄跟着?”
韶韵摇了摇头,笑而不语,若是骂是为了她好,她又怎么会怕?
陈老汉说:“看着你年龄小,胆子倒是大,就敢这么一个人上路,若是遇到坏人,可叫你哭都没处哭去,这外头的拐子可多,最喜欢拐你这么大的小姑娘了!”
这话听着有几分吓唬人的意思,就好像小时候父母亲总说的“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一样,用心却是好的。
韶韵听得一点儿都不害怕,她早在之前的路上就害怕过了,她留着的手段自然也不会在此时跟陈老汉说,没有好人会标榜自己是好人的,眼前他表现的若是虚假,自己那些手段就总有用武之时,若是真实,只当自己小人一把,多给他点儿钱也就是了。
“我才不怕,我爹爹是捕快,拐子不敢拐我的。”
这话说得既天真又单纯,韶韵刻意表现自己的年龄幼小,这一条可以是弱势也可以是优势,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让人轻视,起到扮猪吃老虎的效果。
“啧啧,若是那心肠坏了的,哪个管你爹娘是谁啊?看着小姑娘好看就拐了去,保准你一辈子都见不到爹娘了。”陈老汉又吓了韶韵一句,见她眼露不屑,面上浮现出两分喜欢,“小姑娘倒是胆子大,像个男娃娃!”
透着重男轻女思想的赞扬话让韶韵分外不满,嘴一撅,“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胆小来着,男孩子还有哭鼻子的呐!”
这样的话跟韶志是说不成的,跟外人却可以毫无顾忌,坦陈了自己思想的韶韵挺着小胸脯,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可惜人太小,看着这幅小大人的模样总是让人感到好笑多过赞其志气的。
陈老汉笑了两声,并不多言其中是非,道:“看他们要一会儿才走呐,你且睡一会儿吧,照他们这么样赶路,下午怕是走得紧呐。”
牛车比马车走得慢,自然而然,也就平稳了一些,但这也都是相对而言,一旦走起来,颠簸是在所难免,坐车久了也是累人。
韶韵不想睡,却也没有推拒了陈老汉的这番好意,对他说:“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他们走了咱们再走。”
达成共识,又知道了雇主的身份如何,陈老汉放下心结,却也没有往茶寮去,而是靠坐在一旁树下,看到不远处的囚犯,眼中也有了好奇,问道:“你这是犯了什么事被抓了?”
也许是一个人坐着总是太闷了一些,莫良听得问,倒是答话了。
“疑为杀人。”
他的回答简略,陈老汉没什么问话,好似没听懂,一旁听到的韶韵却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己问他不说,别人问他就说,真讨厌!
“杀了人了?”陈老汉抓住后两个字,惊讶了一声,又问,“杀了什么人?”
不等囚犯答话,陈老汉自己却是说起来了,“那奸夫**就是该杀,放心,杀了这等人是不会有事的,就算那奸夫是县官大人的公子,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判了流放?”
韶韵一听就知道陈老汉把这人当做姜屠来问了,她跟姜屠不怎么熟,但也知道这人绝不是姜屠,虽然那一把大胡子连着披散的长发挡住了他的相貌,但是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姜屠,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她知道韶志要押送的是灭了琉璃山庄满门的那个嫌疑犯。
“我不是姜屠。”
莫良也知道陈老汉口中说的是哪个,姜屠,就是那个关在自己对过的那个杀猪的,杀了一对奸夫**吗?即便他有理,可是因为那个奸夫是县官大人的公子,他就得不了好。第二天就被弄死拖到乱葬岗的人命,哪里还能够轮得到流放,连审问都不用就可以结案,暴病而亡,永远是最适宜的借口。
一个人,就那样死了,却没有人知道他死了。官府,永远是这么黑暗,藏污纳垢。
看着长(zhang)长的指甲,还有指甲缝隙里的污黑,莫良眼底染上一层淡淡的厌恶,一侧的嘴角轻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浓密的胡子遮挡,无人看得清楚他的表情。
“啊……不是姜屠……不是姜屠啊……”陈老汉好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愣了愣神,纳闷,“那是杀了什么人啊,没听说还有什么杀人案啊!”
韶韵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插话,想及自己问话无人响应的寂静,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听得陈老汉这句自语一样的呢喃,她几乎忍不住要说“琉璃山庄”了,字眼都到了嘴边儿,“琉”的口型都做出来了,声音却咽了下去,结果咽得太猛,被口水呛到了,咳嗽了两声。
“小姑娘,怎么了?”陈老汉关心地问,说着撩起了车帘子。
韶韵的脸有点儿红,被口水呛到这种事还是不要说了,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就是嗓子痒痒,咳嗽了两声。”
见她确实无事,陈老汉也不多事,放下了车帘子,再坐回远处,一时间想不起刚才的话题到哪里了,又起了个头问:“你这是要被押送到哪里啊?”
“河阳府。”莫良惜字如金。
“流放到河阳府啊,那可够……怎么这么近?”陈老汉好像搞不清状况,依旧在张冠李戴,按照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继续话题。
车内的韶韵抚额不语,听惯了杨氏那种高水准的八卦,再听陈老汉这个,简直是……简直是……惨不忍闻啊!引得她越来越有插话的欲望了,亏她还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听众,原来那也是分人的。
车外的莫良无语,他错了,无论是小的还是老的,都不是合适的谈话对象,夏虫不可语冰,那种无法交流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很郁闷,算了,他还是闭眼睡觉吧!
说了一句半天不见回应,陈老汉又问了一句,回答他的只有聒噪的蝉鸣,看着正在吃草状似悠闲的老牛,陈老汉抚着牛头叹气:“还是老伙计你最好了!”
对牛弹琴还怕牛听不懂,自己白费功夫。对牛说话可永远不怕牛不听,看看那牛大大的黑眼睛,陈老汉顿时满足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