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他是故弄玄虚,薰衣还是呆怔了片刻,想想近日的“奇遇”,突然记起,上次他将自己推下屋檐的帐还没来得及清算,眼下却又被他耍弄一番,心头愈发的不甘,哪里还记得他关于数数的叮嘱,举步就往巷外走去。
巷外早已恢复了集日特有的喧闹,透过巷口小贩的身影,一袂水红色的衣衫划过眼帘,倒是很有几分眼熟。
薰衣加快了步伐撵出去,发现那人竟是锦雪菱屋里的桃红,心头免不了好奇,这些日子她都鲜有在锦府出现,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是看那桃红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的姿态,倒像是在寻找什么,面上又带着不经意的狠意,脑中即刻想起锦雪菱的交代,忙闪身躲回了原处。
潜意识里,她还是对这个女人带有惧意的。
锦雪菱要对付桃红,从一开始她就没觉得是什么好主意。待她依言跑到勾栏坊,见到那名唤作杜鹃的女子时,心头的不安直线上升。
原来,所谓杜鹃,便是锦雪卉身边的大丫鬟鹃儿。昔日在锦府只一门心思地往上爬,盼望着能随大小姐入宫,幻想着,会在宫中得到某位贵人的赏识,更或者是福星高照,有幸爬上龙床,争得一世荣耀,可毕竟还是坏在了急心太切这一点上,如今只落得个倚窗卖笑的下场,直叫人恨也不是怜也不是。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鹃儿虽然面上也是一惊,却很快就用意味深长的笑脸掩饰下去。
“我当是谁,原来你也不过是一枚被人抛弃的棋子。”
薰衣知她意有所指,也懒得计较,只沉了脸静等后话。
却不想,鹃儿突然收起笑脸,冷冷道:“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就信得过你?”
薰衣本不想和她争口舌之利,见她对大小姐之事如此耿耿于怀,不得不开口:“事已至此,不如好好为自己将来谋划,断不至于更坏才是。”
“谋划?”鹃儿嗤笑一声,忽然换了娇滴滴的声音:“是任由某个肥得令人作呕的老男人压在身子上为所欲为,还是指望着没人要的鳏夫为我赎身……小丫头,我与她大小一处长大还尚且如此,更何况你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一边说着,她还一边尖声笑着,也不知是预见了眼前人既定的卑微,还是为自己的处境喟叹。笑着笑着,满头的珠翠花簪叮咚乱响,脸侧的耳坠儿更是惊慌失措般乱撞。
薰衣忍不住皱眉,明明是同一个女子,几日不见,竟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说是造化弄人,也未免太过不负责任了。她紧咬着下唇,一句“我可以帮你”在舌尖上转了又转,还是无法说出口来。
看到她眼中的不忍和惊慌,鹃儿反倒安静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冷声道:“她要你来,可是为了那东西?”
那东西?薰衣想要摇头,却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震住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
“看来好戏就要开场了……”鹃儿松开她,双手抓住绢扇,用力拧下扇柄,从空心的扇柄中抠出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来:“告诉她,我就在这勾栏院最高的花楼上看着。”
眼见着薰衣沉默不语,她竟也将手一挥,一副不计前嫌的模样:“你且去罢,日后兴许不会再见了。”说罢,硬生生地将东西塞到她掌心里。
薰衣以为她要就此离去,可她却柔弱无骨般地倚在门梁上,一脸明媚的笑意,直笑得人皮软骨酥,心底发毛。
薰衣本想说点什么的,却又怕勾出她更不堪的怨气来,只得由她去了。
她刚一转身,鹃儿脸上的笑意便僵硬起来,就像被时间凝固了一样。是了,永远不会再见了!她恨恨地想着,禁不住叹了口气。
薰衣回到西棠楼的时候,两个小丫头正在摆饭。锦雪菱见她回来,面上一紧,却是很快就遮掩过去。
“我来,你们下去吧!”薰衣接过竹筷为她布菜,趁机撵走两个小丫头,把东西递过去。
锦雪菱吃了两口,便食不知味地推说小腹不适,遣她去小厨房要一盅清暑汤来。
这种跑腿儿的小事儿,按理叫下面的小丫头去做就行,可锦二小姐吩咐了,她若不去,面儿上说不过去。心头虽是诧异,却也依言直奔小厨房而去。
待到薰衣捧了冰凉沁骨的清暑汤来,意外地看到,桃红竟也端坐桌前,有说有笑的和锦雪菱一同用饭,心头愈发的觉得不可思议。
“不用伺候着,也坐下来一起用吧!”那桃红也不知是真不懂主仆之别,还是有心要在锦雪菱眼前表现什么,见了薰衣,直接拉着她也坐下来。
薰衣不明所以,抬眼去看锦雪菱,不想她捧着汤碗,眼也不抬地说:“虽说主仆有别,可日后我们三人若真入了宫去,还须得互相照应,姐妹相待也是免不了的。”她说这话的声音颇大,与往日大相径庭,想是连屋外的丫头婆子也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此时薰衣还十分不解,事后才听闻,原来为了节省银两,今年采选不同往年,朝廷派遣下来的花鸟使并未下到各县亲选,而是着了各地画师将候选女子容貌一一描摹出来,上呈各大州城,由花鸟使逐一筛选,唯有画像入选女子,才需奔赴州城,由花鸟使亲选。毫无疑问,作为县丞的女儿,入不入选那就全凭自家人意愿了。
乍一听闻,她便觉不妥,细看桃红垂眸咀嚼的模样,却是十分的自然妥帖。难不成,她有意安排锦雪菱入府,便是冲着朝廷选秀而来的?可如果只是为了入宫,为什么又偏偏选中了小门小户的锦家,而不是那些更有可能爬上龙榻的高官之家呢?
桃红用完饭菜,锦雪菱又十分殷勤地亲手为她添汤。
“喝点汤去去暑气。”
薰衣循声看去,却见她拿勺的手指微微颤动,倒好像是竭力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可桃红不过一笑置之,竟然当真悉数喝了下去。
随着渐渐仰起的汤碗,薰衣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眼角余光瞥见锦雪菱看过来,忙放下饭碗,站起身说:“我来收拾,桃红姐姐忙了一天,也累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桃红倒也毫不推却,丝毫没有要张罗着服侍锦雪菱歇息的意思,转身走了出去。
薰衣转眼再看,锦雪菱倒是意外地松了一口气,借说乏了,让小丫头伺候着进了内室。
这注定了是一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多次之后,薰衣终于摸索着下了床,随手扯过衣裳裹住身子,漫无目的的走了一段儿,这才发现,不知怎地,竟已出了西棠楼,来到那处熟悉的角门附近。
此时正值午夜时分,锦府上下一片寂静,唯有在值守的几处光源之下,尚可依稀辨清身处何处。
薰衣默立片刻,只感到夜风徐徐,通体舒畅,好不舒服。想到晚间那碗清暑汤,心头正迷惑,却隐约听见风中飘来细碎的脚步声。情急之下,便一猫腰钻进了道旁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中。
有幽暗的光源穿透灌木枝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她身上,薰衣愈发小心地匍匐在地,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由于角度问题,她只看到一袂月白色的裙裾和一双踌躇前行的小脚。来人是一名女子,而且不是旁人,正是早早歇下的二小姐锦雪菱。能如此肯定来人的身份,倒不是薰衣有过人的才智,怪只怪那鞋上金线织就八品莲太过鲜艳,而那双鞋还是当初她亲自去福记绸缎庄取回来的。
鬼使神差地,她只觉得脑子一片清明,却也学了锦雪菱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薰衣记得十分清楚,距离角门不远处,便是锦府的大厨房。只见锦雪菱行至厨房门外,颇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前行,转过一处廊檐,转到厨房后面的一小片儿空地上。
说是空地,其实也不尽然,那里还有一口年头久远的古井。尽管锦家人搬入之时,也曾着力修整过,可不知为何,在夜色中看来,竟然有一股子森森的戾气,叫人忍不住地毛骨悚然。尽管如此,这里的井水却十分清冽甘甜,就算有人生食也绝不会闹肚子。
在一片阴暗寂静的氛围中靠近这么一眼古井,锦雪菱显然也十分的紧张,下意识地曲掌攥住裙摆,刚刚行至井边儿,就禁不住身子一歪,一个趔趄,将手中的灯笼跌了出去。
那绢纸糊的灯笼滚落在地,顷刻之间,便“忽”地一声,自行燃烧起来。吓得锦雪菱“呀——”地叫出半声来,又赶紧将手堵在唇上,一张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片惨白。
薰衣离虽远,却也唬得心里跟着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扭头四处张望。好在此时夜色正浓,府中一干主子下人都已入睡,而此处又足够僻静,只需片刻之间,那小小的灯笼就化为了灰烬,只余下一根黑乎乎的手柄,根本不足为惧。
锦雪菱的想法倒也与她相差无几,看周遭并无动静,也便放下心来,轻吁口气后,迅速从腰际的束带里摸出一样东西来。
由于距离较远,薰衣看得并不真切,但只凭直觉,她便已想到了什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