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颐只是短暂地失去了知觉,从那晚的梦境开始,到唐七的特别嘱咐,再到府里对她封锁外界的消息,一切正应了她的担心:以前父亲人虽然离开,但他还能时时让家人体会到他的细心安排,这次完全是唐七的一力承担。应该说,对“他走了,我很痛心”这句话,她算是有了心理准备,但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父亲会真的离开。
“我要挺住,要挺住。”婉颐倒下去的时候还在默默地呼喊,唐七的手好象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本能地反手抓住了唐七的手腕。
唐七把她拉回到身边,横着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沙发上,伸手拿了靠枕垫在她的脑后。从这个女孩先前一心想回家,到现在听到噩耗后晕倒时反手抓住自己,而不是选择放手来看,她的决心和毅力正如他先前所料。此刻唐七的心反而稍有些安慰,她的求生意识越强,越能够让她尽快接受失去父亲这个事实。苏家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往后的情形,谁也不能提前料定。
婉颐努力地调整呼吸,慢慢睁开了眼睛,“七少爷,我要回家。”她的声音细如锦丝。如果可以,她一定会马上爬起来,但她现在象一个被抽去了骨架的布偶,没有半分力气。
“今天原本也是要送你回家,廖公夫人的专车一会儿就会来接你。”唐七看着虚弱的婉颐,心神有些零乱。“之前没有告诉你,是考虑到从今天起,你要承受很多东西。所以,你必须要有一个撑得住自己的身体。”婉颐听着点了点头,又合上了眼睛,她终于明白了唐七的苦心。
婉颐现在当真要感谢唐七硬逼她吃下去的那碗饭。专车停到府外的时候,迎霜还能扶着她走上车。唐七没有送她出门,陪同婉颐回府的是国民政府办公厅的一位秘书。一上车,他便对婉颐说:“苏小姐,您要做好思想准备,因为天气的原因,您父亲的遗体只能棺停三日,三日后必须下葬。”
“知道了。”婉颐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心里清楚,七少爷能做的事,他必定已经尽了力,余下的无论是怎样的情形她都要先接受,然后再做打算。离开唐府这个让她片刻安宁的地方,外面就是下刀子,她也要挺过去。
望着这座精致的府邸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婉颐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回头,眼前是一片黑沉沉的天空。刚才天气晴好,午后开始有些要下雨的感觉,天边已经聚了好些雨云,整个广州城一半是阳光炫烂,一半是乌云满天。岭南的夏天,有一张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婉颐回到东山六横路上的寓所,门外增加了几名穿着国军制服的守卫。客厅已经布置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灵堂,一具黑色的棺木停放在中央。灵堂里满眼素缟,堂前用黑纱扎起苏启盛大幅的黑白照片,祭桌上供着一盏长明灯。
府里的人听说小姐回来了,纷纷围了过来。婉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踏进家门,众人看着她,从进门后就直直地盯着父亲的遗像,慢慢走到祭桌前,举手燃了一柱香。上完香,她走到火盆边蹲下,往里面添起了纸钱。她瞪瞪地看着火苗,单薄的火焰在她黑色的瞳孔里跳跃。
葵叔走到她身边刚想说什么,被她纤细却坚韧的声音打断,“您先别打扰我,我陪父亲说一会儿话,谁也不要打扰我。”葵叔听得她的吩咐,便叫大伙先散了。陪同她回府的秘书见状也识趣地告辞,灵堂里只剩下婉颐一个人。她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机械地往火盆里添着金纸银钱。自始至终,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人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拿起纸元宝陪她一块儿添了起来。她呆了一会儿,木然抬头,看清来人后,终于忍不住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白淳焕低头不语,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婉颐。苏启盛的死讯来得突然,保卫科的同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呆坐了足有十分钟。对于苏启盛的死,公开的说法是酒醉失足,坠入荔湾湖溺亡。他看过调查报告自然知道真正的原因:苏启盛身中两枪,一枪是正面,一枪在背后。两枪所用的枪支型号和弹头不一样,明显来自两拔人马。至命的一枪击中心脏,正是从他背后开的枪。
这几天唐家出面保护苏启盛的家属,显然已经让一些人颇为不满。以唐七的个人感情作掩饰,既是唐家也是支持苏启盛一方最妥贴的选择。以后,谁也难料时局会怎样发展。
婉颐一言不发,几滴泪水掉在火盆里,溅出缕缕青烟。父亲的死十分蹊跷,苏家的苦厄也许才刚刚开始。淳焕大哥此番前来,他的心意已经不言而喻。她不想让眼前这个人为她有过多的担忧。做为苏家的大小姐,行或不行,这条路都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烧着纸钱,整整一夜。
天微微亮,晨光从窗户玻璃里透了出来。火盆里的火还在燃烧,婉颐身上盖着一条小毯,趴在凳子上睡着了,白淳焕已经离开。
葵叔在一旁继续往火盆里添着纸元宝,昨夜他看着婉颐和白淳焕两个人,彼此心意相通,互怜互惜地呆了一夜,却没有说一句话。婉颐睡着了,白少爷拿了一张小毯细心地替她盖上,自己则守在一旁,陪着她直到天明。这个在苏府里呆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终于看明白了:白少爷能做的,看起来简单其实已经很不简单;小姐想要的,看起来不简单其实也就这么简单。
婉颐在一阵骨头酸痛中醒来。葵叔替她收走身上的小毯。她揉了揉已经发胀生疼的太阳穴,无力地问:“葵叔,淳焕大哥已经走了吗?”
葵叔颤声答:“是,小姐,白少爷刚走。”婉颐听见葵叔的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葵叔也是两眼红肿,面容憔悴。昨天她什么都没说,也没做,就是想给自己一些考虑的时间。她缓缓地对葵叔说:“咱们合计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哎!”葵叔听了连忙抹掉眼角的泪,把她搀扶起来。婉颐站起来的时候一阵眩晕,勉强扶住了葵叔才站稳。“小姐,没事吧?”葵叔关切地问,她从昨天回来到现在滴水未进。婉颐摇了摇头,“没事,葵叔,扶我一把,我想上楼。”
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婉颐吓了一大跳,房间里家具陈设大部分都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张床。“葵叔,这是怎么回事?”婉颐回过头诧异的问。
葵叔擦了擦朦胧的眼睛,略带着哭腔说:“小姐,您离开的第二天来了一帮人,他们拿着警察局的搜查令上咱们这儿抄了几次,阖府都给他们翻了个遍。翻完过后还不算,他们又缴了护卫们的枪檄。想当年商团叛乱,也没人敢缴苏公馆的檄。顾着要给苏家留下一条后路,大伙都快憋屈死了。后来还是国民政府来人出面制止,他们派了守卫来府里看着,那些人才没有再来。”
“什么?”婉颐听完,气得浑身发抖: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就这样对待苏家,真是欺人太甚!她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准备早餐,让大家都来。”
这不是苏家第一次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不分尊卑地在一块儿吃早餐,类似这样的情形,每年在年节的时候都会热热闹闹地出现。然而这一次,却是苏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场面:一张长条大餐桌上,放了一盆白面馒头和两盆白粥,旁边放着几摞碗筷,苏家上下全身重孝地围坐在桌边。
婉颐站在父亲曾经站过的主位,看着全府上下二十几号人,不禁潸然泪下:苏家在公馆被袭之前,有约两百号人,现在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只剩下眼前这些人。大家看见小姐哭了,个个也红了眼睛,他们都是苏家最忠实的人,有的甚至从爷爷那一辈开始就在苏家做事。
她强忍泪水,提起精神说:“今天让大家一起来吃早餐,是想告诉大家,父亲去了。”听到这句话,下面立即呜声一片。“小姐,”一个年长的站了起来,“老爷待我们这些人,不是用一个好字就能代替,虽然灵堂近在咫尺,但是谁也不相信老爷离开了我们。”
婉颐有些哽咽,“我想爸爸,想到心都疼了。”“我也想咱们老爷!”下面有人说。“我也是”,“我也是”全部人都随声附和,大家不约而同地念起了老爷平日里对自己的关切。“小姐,我们要给老爷报仇!”一个人喊道。“对,我们跟他们拼了!”另一个人也站了起来。
“我想爸爸。”坐在迎霜腿上的小宝忽然开了口。
婉颐抹了一把眼泪,看着眼前这二十几号人,他们莫不是对自己充满了期待。她振作起来,勉强地笑了笑,“这几天大家想必跟我一样,都食不下咽,今天咱们聚在一起,认认真真吃这一顿早餐。吃完以后,咱们打起精神,替父兄们好好活着!从今往后,咱们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活着就是不辜负父亲,不辜负那些为了保护我们而死去的苏家子弟!”
“是,小姐!”在场所有人齐声响亮地回答。
屋外的国军士兵忍不住交头接耳:里面这些人怎么回事,昨天安放灵柩的时候,个个看起来象霜打的茄子,跟没了脊梁骨似的,今天怎么能喊出这么大声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