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起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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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没有四季,只有两季——夏季和冬季,虽然时令上已经是9月秋初,暑气却没有减少半分。广州西关一带绿树成荫,古巷清凉,自清代以来便是富庶聚集的地方,街道规划十分讲究,平常的暑气到了荔湾湖就让一湖荷花给化了。这几天眼见着天特别的蓝,白云一朵朵跟赶脚似的,气温明显高于前两天,又干又蒸,这往往是台风的前兆。苏公馆经验丰富的宗管家一边吩咐周妈多采一些崩大碗煲凉茶给忙月结的账房们解暑,一边叫在账房里学徒的儿子去一趟光孝寺把请好的《金刚经》拿回来给太太礼佛抄录。小粽应了声,放下算盘走出院子,贴着墙根儿走远了。下午的广州城活脱脱就是一个大焖锅,别说日头下不能行走,就是站在树阴里屋檐下,扑面而来的腾腾热浪都能把人烤熟。

苏公馆是广东商会会长苏启盛的府邸,这是一座融合中西建筑风格的宅院,与附近这一片高檐宅深的西关大屋略有些不同。公馆由前后两院组成,前院有一座三层高主楼,一楼为四柱大厅,二楼是书房,三楼是大小姐的起居室,大小姐爱看书,很早就从母亲的院子搬到了这里。距主楼十米开外,左右两边各有一座配楼,偏厅、公馆账房、客房设于此处。前院采用的是西式风格,白玉为栏,立柱为罗马式,檐角以浮雕装饰。连接前后院的是一座大花园,花园两边各有一条风雨长廊,园子里树木葱笼,景色怡人。后院为各房太太的小院,这里独门独院各成一统,却是青砖白墙黑瓦,雕梁画栋,一派正宗的岭南风格。小院与花园之间也有二层主楼配楼各一座,均为镬耳高墙。这里的主楼纯粹是“神厅”,即供奉祖先的地方。配楼略显神密,终日有一把大锁锁住入口。前后院四角各布有角楼,周围高墙耸立。

今天是婉颐回家的第二天。她在轮船上习惯了早醒,天一亮就爬了起来,刚穿好衣服,突然想起父亲说昨天回来太晚,今天可以睡晚点再去给母亲请安,马上又扑回床上睡回魂觉去了。在轮船上飘了数十日,又在汽车和火车上颠了好几晚,自己的床现在就是一个金窝窝。还是把自己睡美一点再去见妈妈吧,婉颐毫不费力地又进入了梦乡。不知不觉睡过了中午,转醒的时候,婉颐感觉骨头都有些睡散了。觉睡足了,精气神也上来了,婉颐不再是昨天那个无精打采的小睡猫,眼里开始闪烁着光——觅食的光。

下午三点不是饭点,婉颐习惯了自己解决肚子问题,便下楼去厨房里找吃的。厨房的周妈不在,炉火上墩着一锅东西。“嗯……好香”,婉颐远远闻着直吞口水。走过去打开盖子,原来是一锅三杯鲍鱼鸡。这几年在国外呆着,好久没有闻到这么地道的香味,婉颐忍不住多闻了两下。鲍鱼鸡还需要火候,婉颐恋恋不舍地放下盖子。“周妈手艺不错,见长了”,她揉了揉饥饿的肚子,走到橱柜跟前打开柜门,柜子里只有几个米糕。米糕就米糕吧,填饱肚子要紧,婉颐拿起一个塞进嘴里。虽说她是千金小姐,可她的嘴一点也不挑,能品精美菜肴,能吃粗茶淡饭。

吃着吃着,婉颐鼻子里似乎闻到一股药味。她低头再朝橱柜里看了看,里面还有一个描金精瓷小碗,碗里盛着一碗中药。什么人生病了?婉颐边嚼边想,能用这种精瓷盛药的应该是府里有一定地位的人。细闻药的味道,仿佛是川断、云苓、白术、当归、白芍、红参还有一味应该是……桑寄生……,“哎呀,白五爷教的药理知识有些不够用了”,婉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关上橱柜,转身正想走出厨房,猛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

乍然看到一个人,婉颐手中的米糕吓得飞了出去,这个人也楞楞地一直看着她。待看清楚是谁,婉颐挽袖子冲了上去:“小粽,你这个冒失鬼,看我怎么收拾你”。小粽站在门口憨憨笑着,任她扑上来捶打一动也不动。打着打着婉颐累了,靠在门上忍不住哈哈大笑。小粽大名叫宗嘉任,是苏府宗管家的独子。只因他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很象广东肇庆一带喜欢吃的一种方粽。他又姓宗,取谐音,大家都管他叫小粽。

“婉颐姐姐,早听说你回来了,可爹不让我跟他去接你”。小粽等她笑够了,认真地对她说。

“不来接我也不许站这儿吓我”,婉颐假装生气。三年前她的这个铁杆跟屁虫还没有门栓高,现在他不仅变得黝黑结实,身高也差不多高出她半个头。

“姐,你怎么在这儿,老爷吩咐要让你好好休息,不许人去打扰你,我还以为是谁呢”。

“谁,小偷啊,在这个府里谁敢哪”,婉颐瞪了瞪眼。

“不是,我以为是三姨太,她今天让周妈给她煎药,不知道为什么把周妈给训了,我看到周妈抹眼泪呢”。

“小妈”?婉颐记起来,三年前父亲娶了一房姨太太,刚娶不久父亲就带她出国了,婉颐差点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小妈。这个小妈她不了解,但周妈是苏家的老人她还是很清楚,什么事会让周妈这个如此细心的人出了差错?“这些事回头我问问周妈,总不会让她受委屈”。婉颐暂时搁下这件事,指了指他手上拿的一个黄绸袋问:“先告诉我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佛经,是大太太请的,她这几年日日抄经为老爷和姐姐你祁福”。小粽如实地告诉她。

“妈妈”,婉颐动容,拉着小粽说:“我去给她请安,你一块儿来吧”。

“哎”。小粽应了一声,愉快地跟在婉颐身后向大太太居住的院子走去。

婉颐的母亲姓陈名灵兰,十五岁的时候嫁给了苏家的大少爷苏启盛,这是一桩典型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苏家和陈家都曾是广东有名的十三行之一,家道鼎盛时期,当朝天子都曾找他们筹措战争赔款。十九世纪中期,广东十三行经历了一场大火,这一场大火象是一个摧毁的预告,十三行迅速凋零,许多家族或破产或消声隐退。但这其中有些人毕竟是商场精英,纷纷重新找寻出路,陈氏一族转战南洋,苏家在江浙地区扎下了根。

婉颐的母亲住在一个独立的二层楼小院,院子里无花无草,没有特别的香味,只种了一棵碗口大的南洋楹。这棵树是婉颐的大舅从东南亚移植过来的,细细密密的叶子覆盖了整个小院,母亲的大部分亲人都移居海外,只有这棵树陪伴她渡过晨昏。

一踏进院子,婉颐就忍不住大声喊:“妈——,妈妈,我回来了。”“婉颐,是你吗?”母亲出现在二楼的阳台上,欣喜的声音里透着些虚弱。踩着院子里斑驳的光影,婉颐飞奔着跑上楼,扑进母亲的怀里。好一会儿,陈灵兰抚着女儿的头发说:“行了,让妈看看你。”婉颐听话地抬起头。陈灵兰伸手为她擦去眼中的泪花,疼爱地看着她说:“我的婉颐长成大姑娘了。”婉颐破涕为笑,“妈,我有好多故事要跟您说呢。”

婉颐迫不急待地拉着母亲走进她的房间,轻轻依偎着她,开始涛涛不绝地讲自己的轶事趣闻。只是绝口不提她和父亲经历的饥饿和动荡。站在近旁听故事的小粽看她讲渴了,忙走过去给她递了一杯茶。

婉颐泯了一口茶正要继续,陈灵兰笑着拦住她:“好了,妈以后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今天就到这里,别累着”。婉颐缓了一口气,把头靠在母亲的肩上撒娇地说:“妈,我想吃您做的姜汁撞奶”。陈灵兰被女儿可爱的举动逗笑了,“这么热的暑天,你也不怕湿热。”“不嘛,就是想吃。”婉颐拉长了鼻音,整句话就象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陈灵兰拗不过也不想拗,马上顺从了,“好,那你快撒手,让妈给你做去。”

“什么事这么紧要。”门外传来苏启盛的声音。“父亲来了。”婉颐放开环住母亲的手。苏启盛领着二姨太、三姨太和二姨太的三个孩子走了进来。苏家长房只有婉颐一个女儿,二姨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生子,年纪稍长,今年九岁,最小的女儿六岁,三姨太还没有子嗣。婉颐和这三个孩子一向交好,他们也很喜欢这个聪明能干的大姐。小孩子表达情感的方式比较直接,一见到婉颐,三个家伙一起扑了上来大喊:“姐——”,婉颐摸摸这个的头,亲亲那个的脸,一时间闹成了一团。此情此景令二姨太非常宽慰,这个家有这样血浓于水的亲情,与婉颐母女俩的德仁宽厚是分不开的。

“明哲、明昊、明毓,快放开姐姐”,二姨太拉开几个玩闹的孩子,“婉颐啊,你可回来了,我们都很想你”,二姨太拉住婉颐的手说:“今晚都想吃些啥”。“不必了”,苏启盛打断了二姨太的话,“你妈和你二娘现在都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给你吃,但是今天晚上不行”。为什么?大家疑惑不解地望着苏启盛。

“今天晚上她要陪我去参加英国领事的晚宴”,苏启盛不紧不慢地说。“是吗?我终于可以参加社交晚宴了!”西方的女孩一般十六岁就可以参加当地的社交晚宴,婉颐对正式的社交晚宴非常好奇,她在英国原本就有好几次机会,但是她不是生病就是有其他事情错过了。“爸爸,我可以喝酒吗?”

“你已经长大了,见识也比这一屋子人加起来还要多,酒这东西别人家的女孩子当然要少碰,你可以自己看着办。”苏启盛对自己的女儿非常有信心。“他们父女俩参加晚宴,那我们明天再安排家宴,姐姐意下如何。”二姨太转身征询大太太的意见,陈灵兰点头表示赞同。

苏启盛看了看一旁不咸不淡地站着的三姨太,若有所思地说:“玉颜也一起去吧,你戴上我从法国给你带的那条钻石项链!”当年他酒后失仪,为了给三姨太的伯父——粤军副军长薛谦一个交待,不得已才把她娶回家。当时因为心里不痛快,新婚那几天他都在书房里渡过,不久又带着婉颐出国,一去三年。

可不痛快归不痛快,一个女人独守空房三年也足以弥补她的亏欠。这次回到家他并没有去其他两房,而是直接去了三姨太的小院,苏启盛心里有些愧疚,怎么说现在都是一家人。三姨太一听,原本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婉颐听了父亲的话抿嘴笑了笑,这就是父亲,要么不做,要做就妥妥贴贴。

“爸爸,我想现在去给五爷请个安,”婉颐对父亲说,“回到家不快点去见他,传到他的耳朵里,板子恐怕就要送到府上了。”婉颐看着时间尚早,决定去见见自己的老师,如果能看见他那就更好。其实现在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倒底是想见五爷多点还是淳焕大哥多点。

“好吧,”苏启盛说,“你五爷也是个人物,顺便告诉你五爷,爸爸这两天要去市政厅开会,等忙完就去找他,让他把自己最好的什么十全补酒准备好,别抠抠索索的。都说商人小气,你白五爷一个文人酿的那些好酒从来也舍不得拿出来给我喝。”苏启盛甩了甩袖子,有型有款地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跟睛不大,一笑便差不多眯成了一条缝。

“还说五爷,爸爸您不记得啦,有一次您喝醉了就往五爷的酒窖里干什么了,五爷酿了十年的补酒都废了,你们俩谁也别指怪谁了。”婉颐毫不客气地揭了父亲的短。“你……这丫头,你看你胳膊肘儿往外拐的。”苏启盛又气又好笑,这事别人不知道,婉颐可清楚得很。

“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婉颐“哼”的一声扭过头,“好了,我的苏老爷,我走了,顺便带盒龟苓糕回来给您败败火。”婉颐走到母亲身边拉住母亲的手说:“妈,明天我还要吃姜汁撞奶。”“好”陈灵兰无比痛爱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快去快回,别误了晚宴。”

苏启盛摇了摇头,“这丫头怕是以后没有人管得住喽。”突然好象想起另一件事,声音立刻高了八度:“小粽,你跟着小姐,现在外面不太平,要看仔细!”

“是,老爷。”小粽应着赶忙跟了出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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