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便在顾宝根这悄无声息的一脚中结束了。看着那五辆马车卷起的大肆尘土,朝天边残阳如血的地方驶去,顾宝根觉得心中沉甸甸的。顾氏一族没落许久了,如今最有名的,也不过是宗祠的一扇青铜门而已。
外人不知道这松阳顾氏有几位出名的,却知道青州有个青铜门顾氏。青铜门因何而来,何人所铸,皆无法考证。
“走了也好。”顾宝根碎碎道,“伴君如伴虎,现下抢着去伺候那皇帝老儿,将来还不定是什么结果。”
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顾海峰目送着那远行的几匹快马,月余前,他就是在这段官道上,让疾驰的马车撞断了腿。这才好利索没多久,当日在这道路上,断腿之痛仍然历历在目,顾海峰没有靠前,双手握紧,与那马车疾驰的方向背道而行。
从顾村到松阳县城的路,因着马车上扛了许多重物,这样浩浩荡荡行驶了小半天,才瞧见松阳城门。原先那万典农腾出来的府邸,在伏牛街附近,也是县城繁华些的地段儿,邻里都是些有身份或是富裕些的大户人家。这院落不大,自然不能与豪绅相比,然而这院落给这么几个孩子住,那是足够了。
这是个挺大的院落,坐北朝南。大门前摆了两只镇邪的狮子,因是乔迁新居,狮子脖颈上,各挂了一只大红绣球花,看着像是府里有喜事一般。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已经由原来的‘万府’,变成了‘顾府’。
门前立着两名丫鬟,一名小厮,还有一位管事。这些人都是由朝廷统一安排,各县安插在县衙公门的,并非奴籍,而是官身。因着也并非是原先那位万典农的仆从,故而万典农告老还乡,除了能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钱帛银票带上,这宅院和宅院里的人,他是带不走的。
管事的是个中年女人,亦是府里的外事妈妈。这个年代,虽然女子抛头露面不好,但那说的是大户人家,深闺中的千金,寻常百姓哪有这么些讲究。女子出外经商,管事那也是常有的,‘朱雀坊’如今不就是十三娘一个妇道人家支撑起来的吗?大雍的女人,已经是四国来说,地位最低的了。
北方强秦,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位女帝,女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西方郑国,由于历代贯彻一夫一妻的婚姻制,男女之间,地位也相当平等;南方吴国,位于崇山峻岭腹地,女人作为子孙繁衍的重要载体,也很受尊敬。相比之下,在大雍,仍然通行一夫多妻制,而且不少地区,女子不可读书,不可入学堂,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历代的大雍皇帝,自文帝起,便想改革此举,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史官安若华,可惜当时受到旧朝势力反对,安若华为官三年,修著史书,文采斐然,很受敬重。
管事妈妈姓王,很爽利的一个妇人。她头上干干净净的扎了一个小卷儿,拿着一支单薄的银簪簪了起来,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胭脂水粉,瞧着很是有精气神儿,又不显得突兀。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站在管事王妈妈后头,十三四岁年纪,大点儿的叫做碧桃,十一二岁年纪的唤作朱樱。名字都是先头儿府里的那位万典农起的,这两个丫鬟,也不是随意从农家买卖来的,而是每年全国各地,都有些犯事的官员家眷,受到株连,圣上仁慈,不会将这些女眷随意发卖,或是充作军妓,而是派人将他们的姓名重新誊录了,分派到府衙州县去做官奴,官奴虽然也是奴,却并非奴籍。这碧桃和朱樱两个丫头,就是一位贪墨修河公款的罪臣之后。二人早几年家里还没遭难的时候,读过几年书,粗略识字。
至于那小厮和车夫,小厮唤作白真,是管事王妈妈的长孙,并非府里的官奴,而是没什么其他营生,得万典农收留,在府里做些跑腿儿的活儿。这白真与王妈妈生的有些相似,顾秀儿初见这二人,只有一事不明,那便是,白真姓白,王妈妈姓王,哪里来的祖孙关系?
白真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穿了一身还算体面干净的蓝色布衣,头上戴了顶同色的布帽,进退有据。
万典农余下的人,就这几个,还有一名车夫,得顾秀儿的安排,让秀儿交代,驾车送万典农回乡去了,现下不在。
“这是五姑娘吧。”王妈妈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是大姑娘?”
在她眼里,这两个俏丫头可比自己平生见过的许多同龄丫头都要俊俏许多。王妈妈第一次瞧见顾喜的时候,也是惊讶不已,那顾村顾举人的事情,她身为官家,也曾耳闻过,尤其是原先府里的老爷万典农,经常说起这事儿,感慨那顾举人是个命苦的,功名利禄摆在眼前,却没那个命去享。如今他儿子倒是得天独厚,有了圣上的青眼,哪怕日后官途并不多么顺畅,此生衣食无忧倒是有的。
王妈妈没曾想到,那顾举人的子女,竟然生的都是这样的相貌。她虽然从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中,听说过这顾举人和元氏夫妻两个,都是相貌极好的人,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直到瞧见了顾喜,她才知道,那些坊间传言的相貌极好恐怕都不足以形容那夫妻二人的相貌。
这两人,至少也得是当世的绝色璧人。
“嬷嬷。”顾秀儿淡淡笑道,伸手递了个小小的荷包给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嬷嬷给大家伙儿分了吧。”
先前的万典农,年纪很大,又是个清官,一辈子没捞过什么油水,也正因如此,他能够安安稳稳在典农位子上坐了三十年。可是这底下的人与他自然不同,谁跟了个主子,不是盼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天。偏偏这个万典农,王妈妈二十岁起就在这府里服侍,伺候走了万典农的夫人,自己都坐了奶奶,这平时的赏赐,顶多是些农户送的新鲜蔬果,苞谷粮食,要说银钱,那真真是除了自己的月俸,便没见着过。
“好,”见了货真价值的银钱,王妈妈眼神就不一样了,她一掂量,便知道这钱袋子里头,少说有个三五两银子,三五两银子不算什么,在乡下,却能买上两亩薄田了,主家随意便能打赏三五两银子,看来,这典农府易主,她们这些做官奴的,真真是占了极大的便宜。王妈妈见这些事情,都是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安排,而大姑娘顾玉儿,只是像画儿里的美人儿一样,俏生生立在一旁,也不言语,便知,这府里主持内室的,大约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快快快,麻利儿的,把东西都送进去。”
碧桃和朱樱都是勤快利索的丫头,白真也是有眼力见儿的,大家伙儿七手八脚的帮着抬搬,又摸摸弄弄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这家才算是搬完了。典农府里,有许多家具,万典农觉得搬迁不便,便留在了这里,顾秀儿体恤万典农这些年来的清名,那些家具,也都按着比市价高上两成的价格收了下来。除了这些倒腾旧物的钱和万典农的一些积蓄,足够他在乡下养老了。
顾秀儿不禁有些同情那个初见时,一脸板正严肃的老头儿,为朝廷兢兢业业一辈子,老了,不但要离开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还要靠着积蓄维持生计。万典农早年有一妻室,后来重病死了,他便再没有续过弦。他还有个儿子在青州郡守府里当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无品的小小军官。
“嬷嬷,如今天头晚了,咱们再起灶做饭怕是不便,不如今晚上,咱们到外头去吃。”
这一个咱们,听得白真和两个小丫鬟心里很是激动,是不是就意味着晚上能去府外搓一顿?白真分配给了顾乐顾喜做小厮,说是小厮,大家都是孩子,不过一块儿玩儿罢了。
“听姑娘的。”
“县里‘云来客栈’的东西我吃过几次,滋味甚好,不过酒席需得预定,咱们这随便一吃,便不订酒席了。”
‘云来客栈’这几人那是听过的,可是在万典农手下做事,半点油水也没,怎么能去那贵的要死的地方吃席。白真一听,心里便很是期待。
一行人浩浩荡荡,这就往‘云来客栈’进发,那车夫没过几日便回来了,听闻这几人在顾家入住典农府后,连吃了好几天酒肉,很是羡慕不已。
如今正是饭点儿,‘云来客栈’也真是客似云来,楼上楼下挤得不行,若非掌柜的钱老板认得顾秀儿这张脸,给了她一个面子,将二楼的包间让了一处出来,这几人估计就得打道回府。
众人齐齐坐下,王妈妈却领着碧桃朱樱三人,不肯坐下。
“五姑娘,这主子终究是主子,咱们不能与您同坐,让别人瞧见了,该说我们典农府里,没个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