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鞋子针脚细密,鞋面儿是上好的颍州丝绸,那上头绣着的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崔九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直期望着这是自己眼花,可这绣工花色,明明是……
崔九媳妇儿何氏见他容色古怪,说不出的别扭,“当家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崔九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何氏抚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这一巴掌卯足了力气,扇的她嘴里隐隐有腥甜的血腥气味儿。
“臭婆娘!这鞋是你从哪里偷得!”
何氏眼圈儿霎时红了,辩解道,“当家的……”她小声嗫嚅,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那崔九又要往她身上挥拳头。“俺哪儿敢偷人家的东西,这鞋,这鞋是俺早上去大伯家里,捡来的。”
崔九顿时来了气,这婆娘何氏什么时候说谎都不打草稿了?!“你个王八羔子!”他身上的伤也不疼了一样,双手拿过赶车的鞭子就往何氏身上抽去。
那两名收过何氏钱财的捕快并未走远,见此情景,喝止道,“什么东西!也敢在衙门口儿撒野,自家的事莫要让人看了笑话,还不滚回去?!”
崔九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见捕快发了话,忙不迭的赔了个笑,那副小人嘴脸,连两名衙差也看不过去。崔家娘子模样周正,真不知看上这崔九哪里了。
“走,回去收拾你!”崔九手上扯过何氏,便上了马车,一路还要何氏服侍,他在车里连连哀嚎,却始终不忘劈头盖脸的辱骂何氏,直听得请来赶车的老乡也频频皱眉,不禁劝道,“崔家的,你骂你媳妇儿干啥嘞,让人看着笑话。”
崔九对衙差那般逢迎小心,可是对与自己一般的族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你管得着吗!俺娶回来的婆娘,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俺把她打死了,都该!”
何氏闻言,拿着金疮药的手一顿,躲在阴暗处的眸光暗了暗。
棺材仔脚下步伐轻松,他几乎是一蹦一跳的来到了县城的布庄。县北义庄离县城不远,下了山再走几里地便是,顾秀儿给了他一吊钱,喊他去布庄里头,做一双与周氏脚上那双鞋子一模一样的来。
棺材仔不知道那周氏脚上的鞋子是个什么样儿,可是顾秀儿按着刘驼子和六婶的说法,画了张图样儿给他。此间妇人们绣鞋,鲜有自己绘图的,多是取了城里流行的图案,按着上面的花样儿再配上自己喜欢的颜色绣出来的。这样人家见了你的鞋,你的帕子,便会问道,“娘子,你这是裕宝斋的织锦莲花纹?”
虽然村里的妇女们则因着生活拮据一些,没那么多讲究。可周氏不同,凭她跟潘大户这十几年的私情往来,凭她在家中里外院墙养的那娇滴滴的富贵花卉,凭她的吃食远远好过普通百姓许多。顾秀儿便知道,这周氏的鞋子,必然与城里的贵妇人们是一样来头儿的。
松阳地处青州南部,虽说地方不大,富贵人家倒是很多。比如那世代经营作料发了家的赵家,又有松南清贵许家,或是顾母出自桃乡清流元家……这一家家的,其讲究程度,丝毫不必那青州省城的人来的马虎,也不必西京的贵人们马虎。
因着松阳县城只有裕宝斋一家,平素出售这些个珍奇花样儿。顾秀儿喊棺材仔将那些有鸳鸯的花样儿每一张都借一份,拿去给六婶和刘驼子等人辨认。
棺材仔一身破衣褴褛的站在裕宝斋外头,有些局促。
他咬了咬牙,进到店内,将事情与掌柜的稍一说了,那掌柜的赶忙支使着几个伙计去帮他把店内所有的鸳鸯图案都找齐了。
要是平日里,棺材仔想都没想过这样雅趣的铺子掌柜,会这般和蔼待他。只觉得背后有大人撑腰,棺材仔难掩面上喜色,小心的接过彭掌柜递来的茶水。
“掌柜的,敢问这里可曾有过一位姓周的大姐来买过花样儿?她大约二十七八年纪,生的……生的极好看……”
棺材仔咳嗽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妥。可是那掌柜的听了,只想了片刻,便答道,“小哥说的是顾村那个周氏?”
见这掌柜的居然知道周氏,棺材仔不由有些疑惑。这铺子里每日来往的客人都有百八,他是怎么记住的?见棺材仔面带不解,彭掌柜笑道,“小哥说她姓周,二十七八年纪,又生的极好看。我便想着,这常客之中,只有那顾村的周娘子是这般的。她确实生的极好看,不过……”
“不过什么?”
彭掌柜面带尴尬,“不过,听闻那周娘子,前日里上吊死了。”
这周氏的死讯竟然传到了县城里来,棺材仔想着,一定要将这事情说与大人知晓。
“掌柜的,大人打江州过来,非常惦记老家的母亲,没过几日便是老妇人寿辰,大人惦记着给老妇人寄点儿有心意的礼物。正巧衙门水房的陈大娘一手绣艺是咱松阳顶好顶出名的,大人便想着,给老夫绣一双鞋子。大人少时,都是母亲给他做衣裳鞋子,如今老太太洪福齐天,家中衣食无忧,大人不过想借此聊表心意罢了。陈大娘见那周娘子足上的鸳鸯戏水好看的很,便托我来问问。”
彭掌柜面上带笑,连连道,“是是是,咱们大人最是个孝顺不过的!”
“彭掌柜,你这图样儿我能否全都借回去,待大人挑拣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既是父母官开口,彭掌柜巴不得亲自送到门上,哪儿敢不从。陪着笑将棺材仔送走了,谁料,店内的一名小伙子见状,不屑道,“这不是义庄的棺材仔嘛,何时攀上了孟大人那样的大树?”
彭掌柜眯缝着眼睛瞧着那说话的伙计,“李四,你只管擦好台面,大人抬举谁,也是你管得着的!”
彭掌柜满心算计,只盼着这大人家中的老夫人能用上他‘裕宝斋’的花样儿,这可是块活招牌!谁料,最后棺材仔还是将那些图样儿全都退了回来,不过顾秀儿给他的借口是,大人给嫡母送双鞋子,怎能用鸳鸯戏水的图案。
彭掌柜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这都是后话。
这一个下午,棺材仔四处跑动,问了鞋铺的伙计,六婶,刘驼子,终是确认了那周氏死时穿着的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他拎着顾秀儿给他买办的银子,嘱咐鞋铺,务必要在明天早上,交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来。
顾秀儿整日都在‘回春堂’里,想着早上见过的浮漂儿,一整天都没有胃口。看《本草》看的睡着了,手打翻了桌上的竹制茶盏,“顾家姑娘,要不您先回去吧。我瞧着你功课也做完了,大夫不会罚你的!”
飞廉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姑娘今日来学习,一张青白青白的脸,她这几日似乎非常劳累,“多谢小哥,然而前几日的课业本就耽误了,再要耽误一天,师傅非得把我赶出门去!”
“哪个说我要将你扫地出门!?”
陆植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刚去县里给一位官家太太看过诊。一回来就听见这话,不禁有些吹胡子瞪眼睛了,“你若是一心玩乐耽误了课业,我必会亲自踢你出去;但是你这几日……我晓得……”
顾秀儿一愣,她从未说过自己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呀,怎么陆大夫竟然知道?她虽然告了假,但是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与陆植解释。
“城东的太太都与我说过了,你们村儿里死了个寡妇。”
顾秀儿听见这话,本来迷迷糊糊的心神突然就惊了起来。她声音冒了尖儿,吓了陆植一跳,“师傅,你说,这事儿都传到县城来了?!”
虽然那些捕快是大马金刀的杀去顾村办案,可是再怎么说,这顾村里县城去路甚远,即便是这个事儿在村民之间流传开了,可这才几天,怎么搞得人尽皆知了。
顾秀儿皱起了秀气的眉头,她只觉得,这周氏本就死的蹊跷,如今看来,这事儿似乎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
这些人,这些关系像一条条细细的线,不断汇聚,交合,分离,形成了春雨过后,勤娘子下头的一拢蛛网,雨滴吧嗒一声滴落下来,那蛛网便要碎裂开去,只消一瞬,往上的蜘蛛,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大人,这顾家姑娘怎么了?”
陆植拿手探了探她,“这怎么像是魔怔了?”
“这丫头莫不是赝着了?我给她开副定惊茶吃吃。”
棺材仔手里揣着一包酱驴肉,说不出的高兴。他忍不住将这驴肉闻了又闻,义伯晨起的时候,还嚷嚷着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说自己过去风光的时候,镇上酒楼的五香驴肉也是寻常吃的。棺材仔帮顾秀儿买办,她支给了他一钱银子,喊他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去。
棺材仔本想将银钱存起来,可是想着即便是存起来,也总要让师傅搜刮去买了那酒水,惶不如自己做一次主,哪怕师傅将这驴肉吃的渣儿也不剩,他还能跟着舔舔那包肉的油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