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荷听见秀儿问话,有些心虚,然此事若是不与顾秀儿说,那更是没人去说了,瞧着四下无人,午后时光,便是店里的伙计也不知去哪儿偷懒了,方小心道,“那纨绔是衢州有名的米商,辜少恒,乃是抚远候世子柳归元的小舅子……”
顾秀儿听言,心中一滞,这事情,倒真是赶巧儿了。她并不打算将范姜夫人的事情说与项荷,因着这丫头性子,是守不住秘密的,这张网想要洒下去,网住鱼儿,还要好生筹谋一番。
顾秀儿只是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快,身边人又与抚远候柳家有了牵扯,他辜家,里外不过是个罪臣后裔,如何能够做得起那米粮生意,想来,柳家接手范姜家的生意之后,不便自己出面谋财,而是遣了辜鸣翠的弟弟,辜少恒去料理。
这一番计较下来,秀儿心中有了数,因着时候不早了,便与项荷分别,孤身前往百花巷,去与春笙碰头。
项荷听说秀儿要去百花巷,本意跟着她去,可是那曲老板去抚远候府上闹得如何尚不可知,飞凤又有了身孕,这才先行告辞,急匆匆回了德胜班,项荷最后撂下个地址,说是如今德胜班众人,住在城北如意巷里头第三户院子。
明祥茶馆所在的玄武街,距离百花巷着实不远,顾秀儿按着项荷的指示,绕过东街,翠柳街又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了百花巷。百花巷是条清雅的小巷,从巷口到巷尾,瞧着不过百丈,却被一众商铺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些商铺均是卖香膏香粉的,也有几家卖些南部运来的鲜花。此间正值春初,百花齐放,那鲜花铺子的生意盛极,一条百丈的小巷里头,走来走去的,多是妙龄女子。
大雍有俗谚云,西京的婆姨,青州的汉,衢州的米面,颍州的线。
西京女子因着出身多是富贵,注重保养打扮,纵是五官形容并不精致的,于天子脚下也自有一番京城人士的气度。而青州地区,靠近郑国,又居于雍国腹地,是其他州郡中较为富庶的一处,青州人认可读书考功名,四年一度的京试中,也是青州的举子最多。衢州土壤肥沃,民善耕种,乃是大雍产粮大省,而颍州农户好种桑养蚕,颍州的颍纱最是出名。
这西京女子,最是百花巷中的常客。范姜夫人所说的‘留芳斋’乃是百花巷中,一处百年老字号,然而这留芳斋里头,从十两银子一盒的香膏到千金一两的金膏都有,所以客人很多。春笙站在‘留芳斋’门口,左顾右盼,等着秀儿过去。
秀儿与春笙碰了头,刚想进去,就发现,这里头已经挤满了女子,‘留芳斋’如此爆满,一是因为它的名声,二是这老板怠惰,整个大雍,也就这么一间铺子,每日里卖出的香膏还是限量的。范姜夫人想用的香薰是中低价位的普通香薰,纵是如此,寻常百姓也是用不起的,这婴儿拳头大小的香薰膏,便要三十两银子一盒。
顾秀儿掏银子的时候,只觉肉疼,心中暗暗说道,这前世后世的女子,真都是舍得花用银子在自个儿身上的。
春笙见她表情颓丧,不由劝道,“姑娘莫慌,这‘留芳斋’的香膏最是耐用,用耳勺挖去一小块儿,足可用上三天,这么一盒,足可用上半年了。”
顾秀儿听言,摸了摸空瘪的荷包,方宽了心,可始终惦记着这三十两银子,私心想着,要如何在返乡之前,将之挣回来。
下晌回到典狱街孟家,刚进主院,便瞧见孟家叔侄立在前厅,阿星在一旁伺候,孟仲垣瞧见秀儿,急忙道,“顾二姑娘,你这是去哪儿,本官可是一顿好找。”
春笙见了自家老爷,自然恭敬的很,行礼之后,方将二人的行踪汇报了一遍。孟固微微颔首,春笙便知趣的退到一旁,“顾二姑娘,叔父今日朝议,圣上特宣他单独觐见,安排了我等入宫面圣之事。”
我等?顾秀儿听见这两个字,直觉脑袋里头有根弦崩掉了。
孟固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方将顾秀儿的神思拉了回来,“明日下晌,你便随仲垣一同进宫,有些礼仪行事,宫里派了嬷嬷来教导,晚膳之后,便能到了。”
顾秀儿没曾想到,来京不过两日,便要面圣。一旁立着的春笙听言,圆溜溜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讶神色,阿星则是与自家主子一样欢喜,只觉主子未来的仕途,是要扶摇直上了。
九斤顾乐一众,下晌才醒过来,待听见秀儿要进宫面圣,也是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原是孟仲垣递进京的折子,无意提了秀儿一笔,圣上特地吩咐他面圣之时,要将那道破此事的女童带上。
顾秀儿下晌,都在庭芳苑休息,等着晚间嬷嬷来的时候,好有精力学习入宫礼仪,若是唐突了那些宫里的贵人,分分钟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范姜夫人见她点香之后,便一人缩在角落里发呆,不由开口劝解道,“圣上仁爱,秀儿不需多虑。”
顾秀儿从未想过,来此不过数月,竟然得见中土四国之一的皇帝,真是见了世面,然而老乞丐的话,她也记在心上,只愿明日里,一切顺当,莫要出了岔子。
孟家叔侄,则与秀儿的心思完全不同。孟仲垣如今不过十五,上任一年,便因着此事有进京面圣的机会,这可是大雍史上闻所未闻的,便是孟家其余在京任职的叔伯宗室,听闻此言,也都遣人来仔细问了情况,还‘好心’叮嘱了孟仲垣许多。
圣上不在朝堂接见孟仲垣,也不在御书房嘉则殿,而是备了薄宴,此等待遇,更是让那些孟家宗室,对这小小庶出的侄子,刮目相看。如此待遇,便是为官十余载的孟固,也未曾有过。
一辆红缎轿辇稳稳的停在孟府门口,轿子上下来个眉目温和的老妇人。这妇人仪容整齐,身着石青罗缎双蝶纹襦裙,发髻上一只朴素的翡翠簪子,孟固亲自领着家人候在府门,见着轿子上下来的妇人,也是一愣,这老妇人他曾见过几次,若没猜错,这不是,太皇太后跟前得利的黄嬷嬷,如今也该是十六公主的教习嬷嬷才是……
黄嬷嬷瞧见孟固的脸色,莞尔笑道,“孟大人多礼了,老祖宗近日为圣上分忧,听闻这江州孟家有个极出色的少年县令,竟以身犯险,揭发那衢州高官,便遣了老奴来做二位的教习,此间风大,若是大人不介意,我等还是进府再说?”
孟固自然不介意,黄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她三分薄面,真没想到,自家那个侄子何德何能,早先还不得太皇太后的眼,如今去了青州历练半年,太皇太后怎么还对他青睐有加了?
黄嬷嬷将一众人禀退,只留下孟仲垣与顾秀儿两个,明日进京,也只有这两个能从永清门进去,其余人等,均要候在永清门外头。
黄嬷嬷见过孟仲垣,去岁殿试,他的卷子还是太皇太后亲笔批阅的,如今这少年身长倒是窜上去了不少。可那脸上的狰狞胎记也愈发可怖了,黄嬷嬷见着孟仲垣身边的秀儿,她神情谦卑恭敬,进退有据,有了几分好感,便开口问道,“丫头,你是何人?”
黄嬷嬷只知道前来教习的是孟仲垣并一个青州小童,却不知那青州小童是这么个女娃娃。
“民女乃是前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此女,顾氏秀娘。”
黄嬷嬷眼中惊诧一闪即逝,她微敛了神色,冷肃道,“原是顾大人的闺女。”
说话间,便开始教习二人礼仪,孟仲垣纵然是参加过琼林宴,也未曾进过后花园中,更别提与圣上同桌饮酒了,这礼仪教习自然不能少,顾秀儿在一旁也仔细听着,待到不懂的地方,小心跟黄嬷嬷确认过了,方才放心。
待到教习结束,已经月上中天。送走了黄嬷嬷,孟固方松了口气,心中既欢喜又忐忑,这叔侄两人又是一夜难寐,苦了孟大人,连续两宿都没睡觉,白日里还要顶着两个乌黑眼圈上朝。
午膳之后,宫里便来了轿子,接孟仲垣和秀儿进宫。顾乐心中担忧姐姐,秀儿劝慰道,“小六与九斤好生待着,昨日里黄嬷嬷都教过我了,姐姐必能平安归来。”
两顶小轿徐徐往王城进发,从典狱街出来,上了青龙街,一路往北,穿过熙熙攘攘的王城街道,终是到了雍王宫脚下。
王城建在山岭之上,睥睨众生。秀儿身着藕色棉布莲花纹襦裙,外罩翠绿小袄,头上梳着双丫髻,刘海儿也撩了起来,往日的伤疤,因着陆大夫的药,是彻底好了。
雍王宫本就堂皇,又是建在山顶之上。秀儿立在雍岭脚下,只觉头顶太阳分外炙人,神思恍惚,耳边传来烈烈风声,原是雍岭山顶吹来的凉风。
那朱紫宫门离顾秀儿脚下不过百步,耳边忆起老乞丐的叮咛,足下轻轻一点,双手奉于腹前,微躬着身子,踏着碎步跟在黄门后头,一步一步进了这大雍最最核心之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