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逛了几处地方,觉得着实是无聊之至,因此同如婳回了正厅去。
方巧玄真还在,问了我几句。也无非是问我去了何处而已。我心里烦闷,不由得道:“只是闲逛了几处。”
他见我这般恹恹,也不再说话惹我心烦。
其实,我何尝不晓得沈遂风的心思呢?他再潇洒不羁,不过也只是因为寂寞了而已。他同我原本应该是一样的人啊。
只是,我的心,即便是不在无尘那里了,也必然不会给了沈遂风啊。他如何会不知晓,不过是在等我亲口说出来罢了。
这一生我与他,以今日为界,从前他的人生里不会有我,往后的人生里我也未必就会出现。因此什么都不必再多说了的。
而且往后他的身侧是慧静公主,怎么可能会是我呢?
我不愿意再多多去想这些事情,这样子只会教我分心。
估摸了时辰,大约也到了成亲之时了。沈遂风并未穿着那袭栗色的衣衫,换上了猩红色的穿金银线捻丝喜袍,衬得他越发得爽朗清举,与旁人不同的是,他脸上并没有欢喜的样子。
我故意撇过头去不瞧他,一是因为不愿意见到他那样的情态,二是不愿意自己平白无故得耽误了他,三是不愿意自己与他再有什么交集往来。
既是为避免往后见面时的尴尬,也是为了彼此安好。
他手中拿着喜球的一边,渐渐走去沈家大门,去迎接慧静公主,去迎接他的妻子。
玄真执了我的手,同我并肩而行。他说道:“朕虽然有众多的兄弟姊妹,但是唯一同胞的妹妹在今日也嫁了人了。朕瞧着遂风不像是个薄情之人,那么朕的妹妹自然也能够得到几分安幸。”
我心不在焉地说道:“公主厚福,自然得享安乐。且她又是天女,合该得到安稳的日子。”
他忽而侧首问我:“那么,你呢?”
我一时不解,也侧首去瞧他。
他在我耳边轻轻道:“那么,你呢?朕没有给你一日的安稳日子,那么你来到朕的身边,是否喜乐?”
我无话可答,可是天子问话,却又不能不答:“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些能够让人支撑着走下去的理由。即便会很辛苦,那也不会让人放弃。而平安喜乐,安稳静好都是王侯贵族最不应该奢望的东西,可是我总会想要求一求,因此,并没有什么艰难。”
他微微皱了眉头:“可是,你很辛苦。”
我抬手为他抚平眉头,说道:“总有一些理由让我宁愿辛苦下去。可是,在此之前,我不希望皇上蹙起眉头。我但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皇上都不要蹙眉。”
他握住我的手腕,轻声地说道:“朕答应你,终其一生,不会因为旁的事情而蹙眉。可是,倘或是有一星半点有关于你,只怕朕会控制不住自己。”
我摇摇头,静静地道:“皇上是天子,应当为天下所表率。而我不过是女子,假若今后我犯了重罪,还望皇上不要轻易饶恕。假若很是让皇上生气,那么我会恳请皇上像杀了唐盈妃那样杀了我。”
我这是在向他求一道旨意了。
假若兵败,玄真会死,我也会死;假若无尘兵败,那么无尘会死,我同样会死。既然都是死,倒不如让我余生的岁月过得平静安稳些。
他也摇一摇头,温柔说道:“朕不会。你的命是同朕的命连在一起的,朕不会让你死。除非朕死……”
我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唇上,阻止他的话语。我在心里暗暗想:你对我情深,我无以报答,不过是让彼此余生岁月过得平和些罢了。
我知道你不会不答应的。
毕竟你身为天子,不会让天下翻覆,只为保住一个我。
那样岂非太过荒唐,而让后世人所诟病。那是昏君,而你却应当成为明君。
无尘心里知道的,你的确是个好君王,所以他把我送进来了,只为了让你沉迷于声色犬马,酒色舞乐。因此,我并不是不晓得的。只不过是他怕一旦出兵没有借口罢了。
等到你完全沉迷,他只消挂出”清君侧”的名号杀了我,然后废黜你,他们自然可以称王称帝。
而你,没有子嗣啊。
这些年,未尝不是他们从中作梗呢?
我不信。
无尘他不敢动我,因此我的孩子至今无恙。而秦德仪身份低微,不足以为惧。
所以,这两个孩子,必然安好。
正说着令人潸然的盟誓,外头立时钟鼓喧天,爆竹鞭炮的声音在耳边络绎不绝,一阵响过一阵,竟有些震耳欲聋了。
玄真捂住我的双耳,我睁大着眼睛看着远处逐渐来近的喜车。那喜车上布满了红色璀璨的流苏穗子,四角上各挂了用南海东珠串成的挂饰,只消风一吹动,便发出如同风铃般清脆的声音。
而那些帘子垂下来如同轻纱似的微微拂起,竟是江宁织造才上贡的软烟罗,一匹之价,不啻万金。
如今拿来做喜车的垂帘,可见太后是有多珍视这慧静公主了。方才远远的,现今近了些,我才瞧清楚了,那上头还绣有鸳鸯大雁等忠贞的珍禽,其余处皆是绣有石榴牡丹等花卉,意在多子多福。
那慧静公主,想来会是个厚福之人。
停了车后,公主将柔荑素手伸出来放到了蒹葭的手上,缓缓下车。举动合宜,且又是这般身份,自然是贵不可言。
接了公主之后,他们牵着那个大红色的喜球进了沈府。一应的礼数皆已完成,公主便被送到沈家新修的居所,名曰“来仪”。
我不知晓沈遂风现今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也不晓得他是否真心要娶公主。但是如今他既然已经娶了,那么往后我也不宜与他多多来往。
既是成全了自己,也是成全了他。
毕竟,我的身份放在那里,同谁过从甚密都不好。
我笑着看沈遂风的样子,他长得的确是好看,风流潇洒中带着几分刚劲,慧静公主得了这样好的夫君,想来二人必然会平安度日,白头偕老的。
又在这处随意消遣了片刻,玄真启程要去瞧无尘。我推了身上不适,不宜再去,可是玄真却同我说:“此番慧静下降尚且如此奢华,咱们也都来了,若是芙宜那处不去,母后会不高兴。如此,你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我思虑片刻,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至多不过是难过而已。
而倘若让太后多心了,我指不定要花上更多的时间去让太后消除对我的疑心了。
我在心中暗暗叹息,不动声色地呼了一口气,同玄真去了曲府。
华灯初上,我再一次踏入那个佳成苑,我的心还似从前,人也还是从前。但是我明白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今日,他要在这里,娶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而我,从今往后,至多不过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而假如当初我根本就不知道云卿然,会不会就可以和他白首与共?
不,不会的。
到那时,我便是一辈子被人蒙在鼓里,我做了一辈子别人的替身。那样子,我的人生岂非就是一场笑话?我不愿意……
我同玄真进门的时候,他们已然完成了各种礼节。我侧首过去深吸一口气,待到自己心境稍稍平稳了些,方才敢去看佳成苑。
佳成苑一切依旧,和从前并无半分分别。那满池的红灯如今还是亮着的,照得每个人脸上都好似洋溢着欢喜雀跃的神情。
我有些悲戚,但是又不能够轻易流露,所以同玄真说自己有些气闷,想要随处走走。
他自然会答应,也不会轻易反驳我。我和如婳随意地走着,仿佛还是一年以前,我带着即将嫁给无尘的欢欣踏入这个佳成苑。
而无尘的话,时至今日,仍犹在耳。他曾经说过的,要同我白首以待,永结同心。
“嫣然,这满池的芙蓉虽无法再种,但我会将这一池的红灯续下去,直到我们青丝浣雪,黑发染霜为止。这一池红灯是我给你的聘礼,你可原意嫁我?”我想起他说这话的样子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仍旧带着那种温柔的语气,一双星眸看着我,就像是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双手拥着我,将我轻轻拢在自己的怀里。而那时,我居然不晓得,我原来不过是云卿然的影子……
“我会好好护着你。嫣然。”他拥我入怀,一只手轻轻捻着我的青丝,那种细碎的感觉直到今日,我依然可以记起。
“谁让你进来的?”当初我不过是拿了她的画,他便这般恼我,“谁让你碰的?谁让你碰的?”
“你认为我是因着你像卿然而对你百般照顾呵护?你以为我的感情这般不堪是么?”
“是不是真如你所言,桃花和芙蓉真是两种不合时宜的花?如今,我也是不敢再这般去想了。云卿然只有一个,而林嫣然是林嫣然,并不等于云卿然。”
“你真的再不愿对着我这张脸了么?”
“果真一语成谶,你是只凤凰,我还是无法将你安放在我身边。你注定是飞上枝头的那个人。”
这些伤人的话语,我从不敢想起,但是今日看着这样熟悉的场景,我不由红了眼眶。
如婳在我耳边轻声道:“小姐不要伤心……”
我抬头,见今晚并非是月明星稀,反而是漫天的星斗,璀璨夺目。而只有一弯新月,斜挂在湛蓝得如同泼墨的天幕上。
我笑了笑,眼中的泪意终于退却,我低下头的瞬间,却看见身着大红色新婚喜服的无尘正朝着我的方向缓步而来。
就好像,今日,是他来娶我一样。
我眼中才退却的泪意如今汹涌而上,我几乎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
如婳见我这样,不想离开却知道我与他有话要说,于是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无尘见我这样,轻轻张开双手将我搂在怀里。
我也是希冀着这样的温暖,我也想要一次凤冠霞帔的婚礼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