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摸着时辰,想来太后午睡方醒,于是便让如婳和青鸢陪着去了太后的颐和宫。我初初到了殿门口,匾额上头用金嵌着“心素如简”四字,我心下一惊,才觉太后清雅,却又是个清雅极致到了狠绝之人。
我见殿内一概不用名贵的锦纱,而是用了轻盈的鲛绡。殿内燃着太后素性喜欢的沉水香,那样一缕一缕明灭的轻烟漫着内殿。
太后正歇在榻上,目光有些朦胧,许是方才睡醒。我悄悄打量着,太后着一袭宝蓝色孔雀翎装,并未梳髻,只用银镀金镶宝石碧玺点翠,日月升恒万寿簪,外加一支白玉孔雀簪作为装饰。
只听得太后沉声道:“你来了?抬起头让哀家看看。”
我依言抬首,太后凝视着我,坐起身来,一旁的修明姑姑忙扶着太后。我只觉太后含威自怒,因此也不敢过于松懈放肆。
其实,太后并不十分美。只是眼睛有神,显得特别精明。眼角眉梢都依稀带了些岁月的痕迹,大约在太后那一个朝代,也曾发生过好多事情罢。
“倒是美,”太后笑言,“贵嫔的位置你本也当得,你这孩子,瞧着倒是个有福气的。”
我温言福礼,丝毫不敢僭越:“多谢太后谬赞。”
“哀家一直没得见你,也不怕告诉你。哀家本也是怕皇帝招进来一个狐媚子,因此才搁置了你。如今,你也得历练,哀家也放心了。”
“臣妾是不敢僭越的。”我盈盈一拜,心里想道:太后果真有她的想头,我果真猜不着。
“也不怪皇帝喜欢你,哀家也喜欢你。你与哀家第一次相见便如此投机,当真是有缘。”太后缓缓说了一句,笑容浮起。
我亦是笑着,附和道:“那是臣妾的福气,能够得太后垂青,臣妾感激不尽。”
太后笑一笑,容光焕发:“这孩子嘴甜……”
我还未说话,太后复又道:“哀家知晓你是好孩子,没有什么叵测的居心。所以,后位……”
“臣妾不敢妄求后位,臣妾无德无能,不敢忝居高位。臣妾一无所出,居于高位,常常不安。”我盈盈拜倒,恭谨说道。
“哀家知晓,”太后顿一顿,瞧着我的眼神分外精明,“否则别说旁的妃嫔容不得你,哀家首先不容你。”
太后慈眉善目,说出的话虽不是格外凌厉,但是在我听来,却如同锋芒在背。
“哀家的指望你应当知晓,贤妃……”太后忽而不说话,我却明白就中深意。
我顺着太后的话说道:“贤妃娘娘在宫闱久了,自然比臣妾得人心得人望,若是娘娘能够成为中宫之主,想来也是件功德圆满的事儿。”
太后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忽而又似乎想起什么:“如今宫中妃嫔少了些,哀家的意思是将选秀之事提前,只是皇帝不愿意。你可有什么好计策?”
我心下知晓,太后是明白人,她这样问我,无非是希望由我出面,由我来说。她这样胸有成竹,我也不好说些其他的拂了太后的面子。于是道:“选秀之事大可不必,只需在平定唐家之事的有功之臣里寻了年纪好样貌好品德好的女子进宫侍君便可以了。”
我不愿意玄真广充掖庭,我平日里应对宫中女子已经是不暇。若是再有了其他人,我难免顾此失彼,最后得不偿失。既然如此,倒不如选些家世好的,容易操控的女子为我所用。
在这件事情上面,我的确存了私心的。玄真于我,不过是当初卿园的一见钟情。而一见钟情难惟久,我能够做的,无非是让他对我死心塌地的。
只是君王之爱,无非是得过且过。我既不是倾国倾城的女子,又不是才华横溢的,不足以让玄真以真心待我。因此,我不能够在此时此刻,让其他女子接近他,以免坏了我的大事儿。
太后看了我一眼,她与我想法一致,自然不会驳回。于是欣然应允,差人拟旨。
太后说道:“方才和你絮絮说了会子话,方又想起还温着药,懿贵嫔先回宫去吧。”
我依礼缓缓退出殿门,方才大胆地舒了口气。
青鸢上前扶着我,宽慰道:“满宫里都知晓,太后是最为温善纯良的,娘娘不必那样紧张。”
她哪里知晓我的难处,我暗自一叹,不做声。
太后是希望我扶持贤妃娘娘成为中宫之主,那么我便顺了她们的心意便是。
我自己的心,我自己的心早就变得不堪了……
“青鸢,如婳,你们都别跟着,我自己一人静一静。”我缓缓说道,心里却十分沉重。
信步走着,却在半途中听闻一阵旋声婉转有如幽涧溪水潺潺的琵琶声。我循声而去,却瞧见一身着碧色八答晕春锦长衣,梳着堕马髻的女子,坐在离上林苑不远处的欲晚亭里,倚着围栏,正弹着琵琶。
我闻声上前,方才瞧清楚她的容貌。她嫩脸秀娥,朱唇皓齿,略施粉黛,发髻上簪着金镶玉蜻蜓簪,金镶翠挑簪,水晶蓝宝石簪,和着一支珍珠玲珑八宝簪。虽不甚合她的气度,但是我也大致猜了出来,这个女子应当是玄真内宠之一。但是,身为宫嫔,却这样意志消沉,是不合时宜的。
我并未打搅到她,听她弹完了一整段的《绿腰》她才见到我。忙起身放下琵琶,朝我行礼:“嫔妾长春gong良媛秦氏,参见懿贵嫔,懿贵嫔安好。”
我含着笑容说道:“姐姐如何知晓本宫是懿贵嫔?”
她笑言:“嫔妾仰慕贵嫔娘娘,且娘娘最得圣恩,满宫里谁不晓得。”
我心下了然,蓦地想起了温姐姐。这两个女子虽然缄默沉静,但是若是能够在这宫中这样平静地生活,想来也非等闲之辈。
“姐姐琵琶声中多悲凉语调,是为何意?”
“只是在此处想起了昔年汉武帝的阿娇皇后而已,又感念此处多植梨花,梨花算是宫中薄命之花了。”她颇有悲戚之色,我一时想起这亭子的名“欲晚亭”,想来是出自“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一句。
只是这意象不好,我也不愿去深究。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愁在春天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可怜桃花面,日日渐消庆。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粉腮贴黄旧,娥眉苦常皱,芳心痛欲碎,肝肠断如朽。不见君子面,一日如三秋,不见君子面,常为君子忧,大雁南飞去,龙体当衣裘,夜宴莫常开,好饮须热酒。”我低吟道,心里念着当年的阿娇皇后是如何意气风发的,却终究被斗倒了。
“当初卓文君写下这首《长门怨》时,大约她也想不到长卿有朝一日也会置她于此地罢。”
“姐姐太过伤春悲秋,恐不是好的。”我心里忌惮着她多心,因此也只是略提点一二。
她这样伤春悲秋,恐不是个有寿的。
“得娘娘指点一二,当真是嫔妾有福气。”她福一福礼,“嫔妾宫中备了茶,娘娘可愿去著裕殿品一品?”
我心下明白,她是有事情要告知于我的。因此面上含了笑意说道:“有何不可?良媛如此诚心相邀,我又哪有不去的道理?”
我一路和她并肩而行,她还在我一侧偏后一些,我心中暗赞她知礼仪懂进退,前途不可限量。
长春gong遍植海棠,只是如今还未到海棠花期,只见满目的绿意。郁郁葱葱的海棠花树,品种倒是齐全的。名贵的西府海棠最多,其次为垂丝海棠。我见着这样好的海棠,心中的烦闷也稍稍退减了些。
秦良媛与苏容华同住一宫,因为没有主位在长春gong,所以长春gong里是各人管各人的,互不相扰。
秦良媛的著裕殿布置得极好,满目可见的并非是琳琅珠翠,反而是词画。著名的有米芾的画卷,赵孟頫的字帖,以及崔白的《秋浦蓉宾图》和《双喜图》。
旁的也就罢了,那幅《秋蒲蓉宾图》是赞颂大雁的忠贞不二的,意象极好。
但我转眼便瞧见了崔白的另一幅图《双喜图》,心下突地一跳。画中是野地一隅,秋树几株以及遍地衰草丛。一双喜鹊,雌鸟斜立于树枝上,对着下头的野兔嘶叫,正对着的雄鸟展翅飞向雌鸟。
这幅画,是当年崔白赠送给好友梁怀吉的名作。是为纪念当初梁怀吉与仁宗长女兖国公主的不伦之恋。
只因梁怀吉为内监,福康公主与其不得相恋。最后导致公主与驸马李玮的不幸婚姻,公主和梁怀吉的人生皆是以惨淡收场。
我心下一惊,此画意头不好,但是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只与她絮絮几句,便进入正题:“姐姐今日必定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那么还请姐姐直说便是。”
她果真笑了一笑:“娘娘当真睿智,嫔妾都还没有说什么,娘娘便已经心下明了了。”
我笑笑,不说话。她见状道:“娘娘可知登高容易跌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