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街市上人很多,本想绕路出城,但想着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如下马逛一逛,就当是散心了。
走不多远,看到一家玉器店,便走了进去。
我在柜台边随便看了看,并没有看到十分中意的,便打算离开。正要转身时,却见门口柜台里有个墨绿的锦盒,里面放了支男式的玉簪,簪首雕刻流云纹,十分简洁大方。
我顿时心生喜爱,便忍不住拿起来,只见簪身洁白无瑕,温润如脂,簪首雕成流云形状,靠簪首的地方阴刻一行极小的篆体铭文——冉冉孤生竹。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看着簪身上刻的那五个字,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疼起来,终是苦笑着将簪子放回了盒子里。
店家大约是见我放回去,怕错过我这个买家,忙殷勤地过来招呼。其实,我放下簪子,不是因为我不想买,而是如此质地的玉簪,价格想必不菲,而我出门时却没带这么多银两。
想到护卫们定是暗中跟在了身后,于是我悄然走出店外,果然见他们正站在人群里。我将他们唤了来,命他们将马匹兵器全部压在店里,然后回家去取银两,自己则拿着簪子向碧影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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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斜,整栋竹楼隐没在金色的光线里,却依旧显得那样荒凉寂寥。没有了主人的地方,就像被抽走了灵魂一般失去了生气。
我看了看手里放着玉簪的锦盒,这么冲动地买下了,却没有办法送出去。
我沿着楼梯走上二楼,门并未上锁,我轻轻推开,里面的陈设还和当初一样,窗下的长塌还在,我便走过去坐了下来。天地静谧,只剩下窗下的霜虫寒吟,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安定了下来。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便忍不住自嘲起来,我只是在逃避,像个小孩子一样躲到这儿,逃避那种身不由己,被无法抗拒的强力牵着走的感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在这里待一个晚上,允许我软弱一个晚上,我明日就回去,回到现实中去。
秋末的寒意渐渐爬上身体,我在房间里乱转,想找到可以御寒的东西。我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一坛酒,打开它喝了一大口,辣到嗓子有些疼,但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抱着酒坛打算走回榻边,回身的时候看到一旁的书案上似乎放着一个卷轴。我放下酒坛好奇地走了过去,发现那只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打开来的时候还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那是一幅画,寥寥几笔勾勒出平江出高山,江上有船扬帆东行,船上一双男女倚着船舷瞭望远山。画中之景看着十分熟悉,很像是我们这次从西川到赤国时的情景。画的右上角几行狂草,我仔细辨别,发现写的是:“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我慢慢将那画卷回去放到案上,然后走回小榻边坐下,抱起酒坛一口一口地往下咽,舌尖似乎已经麻木得尝不到任何味道,竟然也不觉得辣了。
他是不是也是饮着这样的烈酒,着墨挥毫写下了这句话呢。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他是在感叹,我们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一起看过那么多的风景,最后却越行越远,渐趋陌路。
我何尝想要如此呢?但我的尊严不能允许我成为别人的影子,我在感情里跌倒过一次,就不能再跌倒第二次。
在走出玉雪山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将一切都忘记,我只是还需要一点点的时间,让自己学会如何平静地面对他,如何像以前一样以朋友的方式相处。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我知道他来过,他依然守护者我,只是他不肯再见我。他一定知道了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才会避而不见吧。
我走到小榻边,案上的画已经不见了,窗下的碧波上飘散着一些白色的碎屑。我们曾经拥有的那些美好的过去,都已像它们一样化成了碎片,很快就会被时光的波浪吞灭,消失得毫无痕迹吧。
心有瞬间的刺痛,觉得自己似乎要哭出来了,但还是没有,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我还是没有办法允许自己哭泣。
我走到山谷外的时候,就看到常康带着侍卫们守在那里。他如今已是校尉,专门保护我的安全。他们想必是在这里等了一夜吧。我心里又不由得有些沉重起来,从此以后我所有的任性都会有很多人为之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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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时,二哥正从宫里回来。
他并没有责备我的一夜未归,反而一脸凝重地望着地面出神。我发现了他的反常,问道:“二哥,出了什么事?”
“听说,昨晚皇后小产了。”他虽然这样说,语气却似乎带着怀疑。
我想起昨日在宫里时,那个匆匆而行差点撞到我的宫人,顿时猜到了几分事情的原委。
我道:“或许是真的。你在宫里听说了什么?”
二哥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和我说。
我问道:“是不是和上次的事情有关?”
二哥的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犹豫了片刻终是说道:“那日你回来以后,听说云归在皇后殿中大发脾气,之后皇后的状态就一直不好……”
我本来只是想用下毒的事来阻止云归对我加封,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以宣碧梧的性格,她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自己也就罢了,好好待在将军府里,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可是我担心的是她对付二哥。
二哥问道:“你那天进宫到底对云归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过是和他发了脾气,估计他心情不好,才会去和宣碧梧吵的。”
二哥有些疑惑地道:“可这不像他的性格啊。或许因为是关于你的事,他才乱了方寸吧。”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二哥道:“宣碧梧说不定会因为此事迁怒于我们,二哥你从此以后一定要小心。”
二哥点点头,又嘱咐我道:“这几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进宫去,反正云归早已下旨,你若身体不适就可以不去参加宫里的任何活动。”
我点头道:“嗯,我知道的。”
二哥道:“对了,我派去云城的人今日回来了。”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和那块金牌递给我。
那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信纸,上面写了一个字——“安”。这是娘亲的笔迹,她写的字并不是特别好,笔画不够力度,像小孩子的字一样有着圆润的弧度,虽然时隔多年,我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看着那个“安”字,虽然终于放下心来,却觉得无比失落。我想起平陵长公主写给二哥的那封信,厚厚的一沓,说不尽的思念。可是,我与娘亲分开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又不知再相见会是何日,她和我说的竟然只有这一个字。
我将那张纸重新沿着折痕折好放进信封里,对二哥露出一个微笑。
大约是看出了我笑容中的勉强,二哥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问道:“莫姨她还好吗?”
“她很好。”我笑着说,“将来我们一起接她们回家。”
二哥也笑起来,点头道:“好,我们一起接莫姨和母亲回家,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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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碧影山回来后,我便觉得头有些痛,于是早早地躺下了,想是前一天夜里着了风寒,睡到半夜才觉得整个人如置炎火之中。虽然一直有太医和医侍在府中照料,这一病却渐成缠绵之势,每日只能恹恹地待在房间里。
一日早上起来,就看到寒茵正吩咐下人们在院子里穿梭,见我披衣站在门口,她走过来对我道:“奴婢正想偷偷栽到花圃里,给您一个惊喜呢,没想到还是把您吵醒了。”
我顺着清晨的光线看过去,就看到一树两人高的山茶,小小的花蕾从绿叶中探出头来,唯有西侧的枝头开了一朵白色的,在上午柔和的光线里闪耀着莹白的光泽。
我倚着门框看了一会儿,才问寒茵道:“是二哥吩咐你们种下的?”
“是郑卫尉一早让人送来的。”寒茵小声答道。
确实不像二哥的风格,只是一般人送礼也没有送一整棵树的。自从我病后,也有很多人送来礼物,但此时突然觉得,还是这棵树比较有趣。
我忍不住笑着道:“这样连根拔起来,它该多疼啊。你们小心点,别碰坏了花蕾。”我又小声对寒茵道,“不必告诉二哥了。”
那株山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开始陆续开放出白、粉、红三色的花朵,深深浅浅、淡妆浓抹,将整个院子都变得鲜艳起来。每天起床,我都倚着门框看看它。每天它似乎都比昨天更加繁盛娇美一点,让我几乎以为它会一直这样绚烂下去永不凋颓。
在那花影绚烂里,阜都城又从短暂的平静中苏醒,向我展现它狰狞的模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