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白日赶路,夜晚便宿在山洞中,饿了打野味,渴了喝雪水,走了五六日才终于走出了日落山。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高原。孤竹久久凝望着北方原野的尽头,过了片刻对我道:“长乐,我想回玉雪山一趟。”他凝望的方向,就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吧,但他的脸上并没有欣喜,反而沉重如同低垂的灰色天幕。
相识至今,我对他的身世一直一无所知,如今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回去,回到他生命的原乡,抖落经年的尘埃,揭开过往的面具。但是,心里除了激动,竟然是害怕多一点。血影花的幻影里,那些画面真实到让我想要闭上眼,捂住耳,不听不看。我早已有了预感,那一定不是飞鸿踏雪般浅淡到可以笑着倾吐的一段前尘,而是融入骨血般深刻到足够毁灭一切的一世梦魇。
我想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样沉重的气氛,也压制住心里漫上来的不安,可是我刚想说话,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连续使用血影珠,又加上这几日的赶路,我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便再也支撑不住了。
孤竹急忙伸手扶住我,手指搭上我的手腕,片刻后皱眉道:“脉象衰弱,气血亏虚,怎么会这样呢?”
“我没事的,只是用血影珠的次数太多了……”我刚说了一句,又开始咳嗽起来,喉头发甜,鲜血不断地涌上来。
我将身体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模糊,心里却并不觉得害怕,似乎只是觉得困了,想要安心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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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早已身在玉雪山脚下。
这一次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比过去的每一次都要长,中间也曾有过模糊的意识,似乎听见有人在和我说话,我努力地想要听清那个声音,努力地想要睁开眼,却都做不到。
此时,漫天飞雪笼罩了整个大地,玉雪山一下半年的大雪早已开始,我们只能先在山下住下,等到来年雪化春来的时候才能去玉雪山中。
山下有个小村落,我们便借住在当地人家里。下雪的时候,我们就围坐在火炉前消磨一天的时光。老人讲诉的古老传说,墙壁上被摇曳的火光映照着的野兽的毛皮和头|颅,火上炖着的热气腾腾的鹿肉,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沉醉。天晴的时候,我们就裹上厚厚的狐裘大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或是和孩子们一起在雪地里嬉戏。而玉雪山就在我们的身后绽放,如同晶莹的雪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连几月,我觉得自己像是住在一个银装素裹的世外仙境里,一直以来的失眠和不断重复的旧梦似乎都被治愈。在这里,我第一次听见孤竹爽朗的笑声,那是比雪后初霁的阳光更美丽,比晨起的炊烟更温暖的东西。我想,这世间再没有一个地方,能比故乡更能治愈人内心的伤痕。
但我也发现,他常常会凝望着玉雪山出神,一坐就是半日。每当那个时候,他凝重的神色就像玉雪山的冰雪一样。
当山下的土地开始冒出新绿之后,我们终于决定动身向山中出发。
出发的前一天,我半夜醒来想喝口水,刚走到通往外面房间的帘子前,就透过帘子和墙壁的缝隙看到孤竹坐在窗下,月光透过窗子照过来,他就坐在月光里,把却羽琴竖着放在了身前,轻轻地擦拭着它。琴身上两个被利器贯穿的洞,被月光透过在地上留下模糊的光斑。
我悄然回到了床上,脑中纷繁杂乱,再也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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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出发时,老人一直送我们到玉雪山的脚下,分别时他那混浊的双眼突然流下了眼泪。他看着孤竹,眼中盛满了岁月的沧桑:“玉雪山虽毁,但当年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搬去了南方,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公子看那缕缕炊烟,是不是还如当年?”他也不等孤竹回答,便步履蹒跚地转身离去了。
孤竹凝望着玉雪山,良久方才发出一声自言自语般的低叹:“大约只有我不曾忘记她。不过,她日日看着这烟火繁盛,也该高兴吧。”
走进玉雪山之后,我才发现它远比我最初远远看到的大得多。重重叠叠的山脉绵延不绝,山上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山脚积雪融化的地方也只长出几点零星的草。
之前老人说,很多年前玉雪山的冬季并没有这么漫长,冰雪融化之后就会变成水草鲜美的牧场,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后,玉雪山从此被冰雪覆盖,连山脚都很难放牧了。待我追问时,老人却又突然讳莫如深。
我们白日赶路,夜晚就借宿在牧民们从前留下的一些破旧帐篷里。第三日的黄昏,我们才接近玉雪山的中心.这里三面有雪山绝壁环绕,唯有一面平坦可以进入,然而当我们到达时,阻隔在我们面前的却是一道宽余数丈的深渊。深渊对面是一片茫茫雪原,隐隐可见一些黑色的轮廓。我在血影花的幻影里看到的场景,慢慢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孤竹站在悬崖边很久很久之后,才带我向对岸飞掠而去。因为深渊的阻隔,也因为大雪覆盖,这里几乎连鸟兽都已绝迹,天地静谧得毫无生气。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着,狐裘下摆在身后拖出长长的轨迹。我们都沉默着,空旷的雪原只能听见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
最后,我们终于在那些黑色的轮廓前停下了脚步。漫天大雪所掩埋的,原本是一座古老的城。这里应该曾经发生过巨大的雪崩,那些散落的石块和仅剩的断壁残垣,向我诉说着多年前那场灾难的惨烈。
孤竹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空茫茫地落在面前的残城上。而我站在一侧,也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孑然独立,看他面容萧瑟,仿佛下一刻那身影就要融进面前的雪原中,再也寻不着、看不见。
孤城此日堪肠断,愁对寒云雪满山。
我终于确信,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就是他心里的那座孤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