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旧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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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房间后,孤竹慢慢品着茶,我则靠着窗子望着窗外发呆。

从这扇窗看过去,可以看到楚宫北面绵延的山峦以及那座高高耸立的揽月台。

我怔怔地看了半晌,轻舒一口气,道:“李观死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手上又平添了鲜血而已。”

孤竹道:“郑国公,李观,他们死在影华幻影里,是他们应得的结局。他们杀人皆屠全族,而你只不过让他们自己付出应有的代价。所以,你不必为此太过自责。”

我只能苦笑了一下。他说的没有错,但不论什么原因,鲜血染得太多总是罪孽。

他将我面前的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轻声道,“夕梦,茶要凉了。”

他眸中有温柔的光,像一剂安抚人心的良药。

我伸手端起那杯茶,对他道:“还有最后半年,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时我想,半年后等我杀了孟历,仇恨就会消失,自己的心也就可以平静了。

—**—***—**—

我们坐了大约一个时辰,这才起身开门下楼去。可就在我走出门后,就看到一个男子正从走廊的尽头向我走来。

此刻繁星满天,面前的人身姿颀长,衣袍当风,从漫天星光里缓步而来。这披星光而来的男子,曾经是我的挚友,如今却是仇人之子——如今的楚国太子孟珂。

当年对于先帝昭帝来说,除了我的父亲,孟历想必亦是心头的芒刺。那场楚姜之战,孟历军功亦是不小,但孟历本就是已经就国的藩王,封地是楚国西南富饶的充州,战后论功行赏,只能再为其加赐封地。在我入宫之前,孟湜被立为太子,昭帝便为太子选了几个伴读,除了我的二哥,其中身份最尊贵的便是孟历的嫡长子孟珂。那时,我因为二哥能够陪我一起去云城,心下欢喜了好久,却不知道,名义上他们是陪着太子读书习武,将来辅佐太子成为肱骨之臣,实际上却是扣留云城的人质。

当年在楚宫时,孟珂与我们一见投缘,于是四个人成了好友,常常在一处。楚宫北面的揽月台,因为安静少人,是我们常去之地。孟珂的性子温和,喜欢安静,孟湜、二哥和我却都活泼好动。所以,孟珂常常拿一卷书坐在一旁,偶尔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我们三个疯闹。

可惜那场宫变,将我们几个人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方向。最后,孟历将我赐婚给孟珂为侧妃,顾涯来救我时,若是没有孟珂的帮助,我们也没法顺利地逃出云城。等我在忘尘谷停留了一段时间后重新出发去姜国时,在路上才听说孟历已经宣布太子侧妃许氏病逝。

如今,孟珂是楚国太子,我是他已故的侧妃,云归与二哥更是成为了姜国的帝王和将军。碧海桑田,苍狗白衣,原来世事变化的无常,真的可以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孟珂走到我的面前,对我道:“可是在下惊扰了姑娘?”

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在因为激动而微微嘶哑,却没有开口。

孤竹不动声色地将我挡在身后,替我答道:“公子多虑了。”

孟珂愣了片刻,随即嘴角牵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道:“看二位似乎不是本城中人,想必是来游山玩水的吧。今日相见也算是有缘,不如坐下来共饮一杯,如何?”

我看着孟珂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我别无选择。不过我想,当年他既然帮我逃出楚宫,如今也就不会将我抓回去。但如果他知道了我是回来杀他父亲的,只怕也不会放过我吧。

我和孤竹随孟珂进了最里面的雅间。刚才进去的那些人此刻已经全部走了,他应该是专门留在这里等着我了。那些人都用风帽遮住脸,必是过来和孟珂密谈的,看来他如今这太子做的也不轻松。

坐定之后,孟珂重新取过一套酒具,斟了酒放在我们面前,道:“我以为,这一生我们都不会再见了。”

我说:“这天下看似很大,但其实也只有小小的一方。”

孟珂举起酒杯道:“为了我们的重逢。”然后一饮而尽。

我握着那杯酒,心内只觉得淡淡的哀凉。自从六年前,我与他就已是知交变陌路,前缘尽归尘。我举杯饮尽,多年时光里沉淀的情谊,以命运为曲酿出的这杯酒,原来是这般苦涩。

孟珂露出一个微笑:“你还是这样爽快。”他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缓,只是故作轻松的语气里带了无尽的怅然。

当初我和孟湜的婚期定下来之后,我便楚宫回了云城的祖宅和父母亲人团聚。那年的上元佳节,云城的灯火持续了三日,第三日孟湜、孟珂、二哥他们从东宫溜了出来,陪我去城中观灯,因为人多拥挤,我们只走了小小的一段,却一路小闹着,猜谜喝酒玩到灯火阑珊。孟湜和二哥因为有事,急急地赶回了东宫,最后是孟珂独自送我回去的。到家时我们一身酒气,素来温和的娘亲第一次发了脾气,将送我回家的孟珂也责备了一通。

距离那夜不过六年,我们四人都已经面目全非了。

孟珂问:“既然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我说:“许家祖坟在这里,我总是要回来的。”

孟珂犹豫了一下,道:“长乐,你母亲……”他顿一顿,改口说,“我是说长公主,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我说:“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暗中照顾她,谢谢你。”

他说:“他是我的姑母,这也是应该的。”

孟珂似乎还想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没有再说下去。

然后,他取出一块小小的金牌放在了我面前,道:“如今这云城并不太平,你自己要小心。如果有事,拿着它来找我。”

他说完,站起身戴好风帽走了出去。

孟珂走后,我趁着夜色去了许家的墓园。

许家人脉凋零,已经连扫墓祭拜之人也无,只余满地荒草凄凄。许家数代忠烈,父亲戎马半生,却落得举族含冤枉死的结局。可我却除了跪在墓前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是将那连墓碑都淹没的荒草拔去这样的事都害怕有人察觉。

而那一晚,孤竹只是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从头到尾,都未劝一言。他定是懂得,这样深刻的悲伤已经非言语可解了吧。

—**—***—**—

六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在惊鸿楼的侧门处,终于等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

那是一辆并不起眼的灰色马车,车里伸出一双纤纤玉手,将一只雕刻着七尾朱雀的青铜香炉递到了我手上。在楚国,民间只可用青鸾,而唯有皇室可用朱雀,且尾羽越多越是尊贵。

谢三娘进了马车,一炷香之后她走下车,那马车便离开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马车走后,谢三娘对我说:“最迟就在下月中旬,夕梦姑娘的愿望就可以成真了。”

她已经不再年轻,脸上有岁月的痕迹,身体也已微微发福。她看着我的目光很柔和,让我想起平陵长公主,也不知道独自留在楚宫的这几年她是如何过的。

“对不起。”我说,“无论这一次我成败如何,只怕都会给您带来灾难。”

谢三娘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去宫里做什么,但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危险,开始筹划如何关闭惊鸿楼然后悄然远避他乡了。

她露出一个平和的笑来,道:“姑娘不必感到抱歉。我所做的一切,远不能报答长公主殿下当年对我的恩情。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以后的路,还请姑娘和殿下珍重。”

—**—***—**—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终于等来了宫里的消息,让我和孤竹三日后进宫中乐坊。

入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只觉得异常清醒无法入眠,便愣愣地坐在桌边看着桌上那一盏烛火。几声敲门声传来,我打开门,就看到孤竹站在门外。

他道:“我看你房里一直亮着灯,猜你睡不着。”

我打开门让他进来,道:“走到这一步,我却只是觉得茫然。”

“你是觉得一切太顺利了?”他问道。

我点点头,道:“我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走这条路,但太过顺利,反而让我心怀侥幸,忍不住考虑将来的事。如果我真的顺利地杀了孟历,平安地救出母亲,那在这之后我又要何去何从呢?临州我已经回不去了,姜国我也不再想回去。”

“长乐,等你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时,你也就知道你要何去何从了。”他声如叹息,双眸似乎洞穿了我所有的心绪。但他的神色复杂,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却又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对他一笑,道:“孤竹总是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但或许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有毅然决然的勇气。”

他的眼里终于有了痛色:“你真的,非进楚宫不可吗?”

我看着他,用沉默做了回答。

他和我对视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我错了,这是你选择的路,必须你自己走一遍才行。我只是曾经也这样地一意孤行,可是最后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所以才想要劝你。但此刻我突然觉得,也许那并不是徒劳,劫难本已注定,非浴火不能重生。”

劫难本已注定,非浴火不能重生。

我在心里重复他的这句话,只觉得怅然。我知道,这一刻他定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往事如烟掠过心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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