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不到半个月的时候,我收到了宣碧梧的邀请,要我去栖凤园纳凉。我以为是惯常的宴会,去了才知道只有我和宣碧梧两个人。
我被领进一座小巧雅致的阁楼。一进门就觉得凉飕飕的,这才发现四周放了很多个装冰块的大青瓷缸,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室内,不是熏香,而是花香。
我轻轻嗅着那清新的香味,唇边慢慢勾出了一个笑来。原来如此。
我见到宣碧梧时,她正坐在珠帘后的榻上,脸色显得有几分憔悴,但比之前在宣逸的葬礼上看到时好多了。
她笑着说:“陪我下盘棋吧。”
她的面前摆了一个香榧木的棋盘,墨玉雕琢的黑子,贝嵌珍珠的白子,满盘珠玉柔光。
华丽的马车,华丽的长裙,华丽的府邸,华丽的棋盘,从我认识她开始,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尽奢华。
而后,我们都不说话,只剩下棋子敲击棋盘的声音在空荡的阁楼中回响。
这局棋大约是这些年来我下得最认真的一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以我落下一枚子将宣碧梧逼入死局而告终。
从前还在云城时,和云归他们下棋我总是输多赢少,因为我一直觉得下棋是一件很累的事情,算计、隐瞒、欺骗、争夺,太过消耗精力。但是今天,我想赢一次。
我将那枚墨玉棋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低而脆的声音响在空荡安静的楼中,然后我抬起脸来看着宣碧梧,唇边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承让了。”
“没想到,竟然是我输了。”她的脸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但很快恢复如常。然后,她终于转入了今日的正题,“你们的身份,他昨天都和我说了。”
我试探着问:“公主不恨我们?”我想宣碧梧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她母亲和祖父的死,都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楚姜之战,而最后赢得那场战争的,正是云归的父亲和我的父亲。
宣碧梧果然听懂了,笑着道:“不过是上一辈的恩怨了。何况,他是我的夫君。”
我看着她淡定从容的笑容,道:“这原本只是场戏,可是公主却不小心入了戏,爱上了他,对吗?”
听罢我的话,宣碧梧依旧笑着:“是啊。我知道瞒不过你。因为,我们都是女人。”
“如今我和他已经无缘了,公主放心就是。祝你们白头到老。”我说。
宣碧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说:“我们会的。”
她不说“我”,而说“我们”。也只有她才能理直气壮的说“我们”。
听她说完这一句,我便起身告辞,转身向外走去,穿过那珠帘银屏的粼粼碎光,和悠然清冷的一室花香。
这花香,是虚灵花的花香。
在苏庭风将解药给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宣碧梧的打算。她费尽心机,专门找来江湖杀手,给我下这么麻烦的毒,不过是为了能够控制我死的时机,以便让我的死显得“正常”,不让云归和二哥追查下去,以免怀疑到她。
今日我走进来时,便知道她已经选好了时机。她想我在我嫁给宣恪后死去,并且是虚灵花掩人耳目的死法——体虚嗜睡、郁郁而亡,这样既合情合理,又恰好能破坏宣恪的计谋。
只是可惜,她不知道我已经服用了解药,也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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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栖凤园出来就遇到了云归。他似乎是刚赶过来,额头上都是汗水。
他问:“公主找你做什么?”
“下棋。”我笑着答。虽然我知道,宣碧梧今日找我来,绝对不仅仅是为了下一盘棋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其他的目的。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对不起。”
“没事。”我说。我的语气很轻松,像闲话家常,虽然我知道他说的是赐婚的事。我不怪他,我宁愿相信这是命运,这样就可以努力接受了。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最终只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快要变天了,你快回去吧。”
我从他的身边走过,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我掀开车帘,就看到他还站在原地,正目送我离开,顿时鼻尖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可是这段路很快就走完了,马车行到拐角,他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那一刻,我只觉得满心空荡荡的,却不知道前面正有地覆天翻在等着我们,而那地覆天翻将会把我们推向永远无法回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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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我没能逃过的婚礼终于还是来了。
我穿着嫁衣坐在梳妆台前,几个婢女正和董清浅笑着说着什么,她们泛着红晕的脸映在镜子里,好像要嫁人的不是我而是她们。
二哥从妆台上拿起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支步摇,九只金色的鸾鸟,每一只都衔着一颗由金线坠着的珍珠。他拿起步摇,想为我插在头上。
我制止了他。我说:“这是母亲的东西,二哥你留着吧。你看我这满头华丽的朱翠,怎么配得上这么大气的步摇。”
他说:“这是母亲给你的成婚礼物。”
当年,我被赐婚云归后,平陵长公主把这支步摇送给了我,可惜我一直没能戴上。
“如果这一生,我还能对得起母亲当日的祝福,还能依照自己的心愿嫁给一个人,二哥再为我戴上它吧。”我说。
他把步摇放回盒子里,哽咽着说:“二哥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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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恪牵着我的手走出大门时,我就看到了那辆大得有些过分的精致婚车。我不过是继室,太子却亲自来迎娶,这是何等殊荣。
我面无表情地登上车,那震天的喜乐,人群的欢呼,终于被厚实的车壁阻了一阻,变得有些遥远而不真切起来。马车缓缓出发,我只是木然地坐着,婚车四角的金铃轻响,一声又一声,像倦鸟的啼鸣。
路行了一半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它们缠绕着金铃的清脆低鸣,一声声响在我的心上。
那是却羽琴的琴声,孤竹的琴声。
乐声断掉,马儿嘶鸣,人群里传来阵阵哀号。那曾经熟悉的温暖琴声变成了地狱的魔音,打乱了所有的喜庆。
“你是不要命了吗?”宣恪的声音听似气定神闲,却是愤怒到极点的预兆。
“随心而行罢了,没想过要惜命。”这是孤竹的声音。
琴声没有停止,反而愈加凌厉,令哀号嘶鸣更加凄惨。在那琴声里,我也开始觉得心口一阵刺痛,呼吸变得困难,忍不住靠在车壁上咳嗽起来。
外面的琴声突然停止,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只听宣恪道:“舍不得了?我早就说过,这是一张好琴,只可惜配上了那根琴弦以后,只会毁掉周遭的一切。”
孤竹没有回答,我听见他取出了那把剑。
“你以为这是你可以随心所欲的江湖吗?孤能给你这根琴弦,也就能亲手毁了。”随着宣恪的话,我听到刀剑齐齐出鞘的声音。
我再也坐不住了,掀开车帘走了出去。前方的侍卫倒了一大片,孤竹就执剑站在那里。他的左手携着那张却羽琴,琴弦却不是原本的莹白色,其中一根鲜红如血,仿佛闪耀着微微的光芒。
我对着他道:“为什么要来?”
他笑起来,还是初见时温柔干净的样子:“因为,我用了十年,终于找到一个人想去守护,找到一座城想要停留。”
那日他说,他只是在找一座可暂栖此身的城,寻一件能为之而活的事,他说他找到了,神情却分外寂寥,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能得到一份纯粹至此的感情,能成为一个人余生的意义,我何德何能,可以得此幸运?
可是我不能逃走,我不能违抗圣旨将所有人带入绝境,我也不能让他白白送死。
宣恪亲自来迎娶,并不仅仅是为了表示他看中这门婚事,他也是怕有人劫走我,这触手冰凉的精铁婚车,软甲制成的车帘,以及迎亲队伍后跟着的东宫高手,都说明宣恪早有布置。
“对不起,我不能走。”我对他凄然一笑,“因为,这是我选择的命运。”
“那么,死在这儿,也是我选择的命运。”他依旧笑着,声音里有无限的温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