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的手和当年比变得粗糙了,多了很多硬硬的茧,那是常年拿剑留下的痕迹,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他任由我抓着,眼睛里面有残留的怒火和悲伤。
我说:“云归,你不也娶了宣碧梧吗?你不也让我等你三年吗?”
他反问我道:“这怎么能一样?”
我突然顿住,瞬间便明白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在他心里,我是他的女人,只能归他所有,如果我嫁给他的敌人,那就是他输了,而且这一输就是永远地输了,因为女人和土地不一样,不是有朝一日重新夺回来那么简单的事。
我像是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发现那连稻草都不是,只是一根头发,或者一缕风。
我慢慢松开手。那些“怨”的种子,它们原本被我用理智压制,此刻却突然在心里疯长起来。我以为过了这么久我终于慢慢接受了现实,可是此刻我才发现我其实是怨的,怨他娶了宣碧梧,怨他在做任何决定时都不曾考虑我的感受。
我说:“好吧,我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再这样等下去,我会被仇恨逼疯的。所以,我不打算和你一起了,我要选宣恪,只有他才能最快达成我的愿望。我不是你,不是二哥,我上不了战场,我只有这么一点资本,也就只能好好利用了。”
说完我才发现,原来怨恨可以催生出这样的刻薄无情。
此刻分明是晨光正好的时候,却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的沉默中灰败下去。
他看着我,眼中涌起滔天巨浪,又一点点平息下去,然后他用平和无波的声音说道:“当年,确实是我无能,也难怪会被放弃。只是我没有想到,连你都没有相信过我。”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我何曾放弃过你呢?从头到尾,你都是我追寻的光明。我原本也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但在遇到你以后,无论是当年在楚宫,还是如今在姜国,我总是在努力企及你的高度,追随你的脚步,不断地逼迫自己适应你所在的世界。
可是到了这一刻,我终于觉得有一点累了。我孜孜以求的崭新人生,还是被过往的残留轻易打破。我终于明白,我们其实逃脱不了过往的沼泽,当日的因注定了今日的果,挣扎越多只会陷得越深,而所谓新生,那是只有等你强大到可以不被过往和现实左右的时候才能实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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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道圣旨的,是又一次的贺喜狂潮。
但我觉得自己不是在接受贺喜,而是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被观赏着。因为我知道,每一个见我的命妇贵女们心里一定都在想,这个来阜都不过几年的许家是如何无声的在新党中崛起的,这个本来依附公主府的许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间攀上东宫的高枝的,以及这个深居幽闺很少露面的女人是如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其实应付起来轻车熟路,因为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等到第三日,我已经疲惫不堪。但好在我已经感受不到蛊虫带来的疼痛了,它应该已经进入心脉并且安静的待在那儿了吧。
门庭若市的情景已经过去,我收起僵掉的笑容,然后走出了家门。那种喜气洋洋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信步走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停在了孤竹的家门口,“梓漆堂”三个字在午后的阳光里散发着让人安心的气息。
宣逸和萧阮都在,但今日却并不热闹。我走到门口后,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宣逸将头转向一边,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一样。萧阮对我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有孤竹站起来,对我露出温柔的笑容。但我心里突然生出害怕来,我怕他也和别人一样对我说“恭喜”。
然后,我听见孤竹说:“长乐你来的真巧,今日正好大家都在。”
还好,他没有。
宣逸突然接话道:“不是忙着成为我嫂子么?居然有心情来找我们这些闲人。”
确实,他应该责怪我。在他眼里,我是公主党的叛徒,因为我的存在,将所有人都推向了危险的境地。
我只能说:“对不起。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这就走。”
“别,还是我走吧。”宣逸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外,他突然又回过头来说道:“孤竹,我也看不起你,你就是个……”
“宣逸。”孤竹变了脸色,一口打断他。
宣逸愤愤地一甩袖子走了。
萧阮有些为难地站起来看着我们三个,然后抱歉地对我们一笑,追着宣逸离开了。
我尴尬地站在门口,勉强对孤竹笑笑:“我还是走吧。”
他说:“你不要生气,宣逸他只是个孩子。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应该顺着他的心意,任何时候都可以随心所欲,所以不明白很多事情其实大都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终于有一个人可以明白我的无奈。得友如此,三生之幸。
他换了轻松的口气,笑着问道:“醉娘从西川带来的新茶‘碧潭飘雪’,要不要尝尝?”
我叹了口气:“以我现在的心情,这极品花茶岂不是平白辜负了。我还是喝酒吧。”
孤竹倒也没再坚持,真的拿出了一壶酒,与我沉默对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把孤竹当成了避风港,似乎只要在他平和温暖的笑容里,那些翻天覆地的悲伤就可以得到平复,那些彷徨无依的惶惑就可以暂时消弭。
就在我已经有些醉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孤竹问我:“长乐,你的左手……”
“哦,前不久被瓷片划伤了。”我说。
“还疼吗?”
我摇头。
“已经到心脉了吗?”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像他知道血影珠的秘密一样,他知道双生蛊我并不感觉奇怪,可是仅凭一道已经愈合的、毫无特征的伤口就判断出这是双生蛊,也太厉害了吧。
他的指尖搭上了我的手腕,然后他将手移开,声音有些嘶哑:“如果早点发现的话,我还可以把它从你的血脉中逼出来,但是现在……长乐,对不起。”
“我已经没事了。”我努力地对他笑笑。
“是宣恪吗?”他的眼里有怒火也有哀伤。
“孤竹你真厉害,好像无论什么事都无法瞒过你的眼睛。”我说,“这次的事干系重大,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宣逸,行吗?”
他轻轻地点头,什么也没有再问。但我知道,聪明如他,自然已经猜到了前因后果,所以也不必再问我。
“身在红尘,总会有无尽的烦忧。真羡慕你可以一人一马、随性天涯。”我说。
他问道:“长乐知道我为什么过这样的生活吗?”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清冷又寂寥。没有等我回答,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我只是在找一座可暂栖此身的城,寻一件能为之而活的事。”
他语声平淡,可那话里的苍凉却可以刺痛人心。
我问道:“那,现在找到了吗?”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嘴角勾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嗯,找到了。”可是他没有再说下去,开始自斟自饮起来。
见他如此,我也什么都没有再问,只对他举了举杯:“恭喜你。”
他凝视着杯中清冽的玉液,然后一饮而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