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临州城,夕阳薄暮,炊烟缭绕,安宁得像一幅水墨画卷。
听我发出一声叹息,寒茵从里面走出来道:“前几日还说‘日暮楼高休独倚’呢,外面风这么大,还是进来吧,待会儿着了凉,又该咳嗽了。”
“好。”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着答应了一声,正要转身进去,却见楼下花园里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划破了黄昏的寂静。
鹅黄衣衫的少女在花径中穿梭,裙带飞扬像一只翩翩而来的蝶。等到近了,她便停在阁楼下,扬起脸甜甜地唤我:“娘亲。”她笑起来,眼睛像天上露出的小小月牙,然后她快步跑进楼中,听到噔噔噔跑上楼梯的声音,我这才走了进去。
一张笑脸从珠帘里钻过来,然后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微笑着,替她整理被薄汗打湿的额发:“川儿。”
十多年前,我带着她来到这里,看着她一点点地长大,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长成豆蔻年华的少女——她是这疏淡寂寥、水墨氤氲的画卷里,色彩飞扬的灵动一笔,是唯一能够让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存在。
她抱住我的腰,得意地向我汇报今日的成果:“董姨今天教我们怎么打梅花络,我终于学会啦。娘,过两天我再给你绣个荷包,配上我打的络子,绝对漂亮。上次的那个不要了,这次绝对不会散架的,我保证。”
我和寒茵都忍不住笑了。她鼓了鼓腮帮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于是很快地跳转了话题:“董姨今日做了莲子羹,比较清淡,特地让我来请娘亲过去的。”
这段日子我病着,晚饭都是自己在阁中吃的。我柔声对她道:“我今日就不去了,刚吃了药,这会也吃不下去,帮我跟你董姨说声谢谢。你过去吧,别让你舅舅他们等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牵着我的袖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委屈地说:“真的不去么?”
我知道,这是她用来对付我的办法。于是我缴械投降,穿上寒茵递来的披风,这才下楼和川儿一起往饭厅那边去。
吃罢晚饭,因我和董清浅顺路,便一起走回来。川儿是闲不下的,早就拉着妹妹们离开了。来到临州后,陆清欢又相继生了两个女儿,川儿和她们年纪相差不大,自然是每日都在一起。
听着川儿的笑声渐渐消失在回廊里,我对董清浅道:“谢谢你这些年一直帮我照顾川儿。”
“能者多劳,谁叫你身体一直这么弱呢。”她温柔一笑,“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她。是我该谢谢你啊,给我的人生添了这么美好的希望。”
我说:“还请你,替我照顾她一辈子。”
她看着我,半晌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说着话,却见二哥的一个婢女从身后追了过来。她们素来知道我与董清浅亲厚,也没有避讳,走到我们面前小声道:“王爷说,今日就不过来了,让您不必等。”
董清浅浅笑着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或许是川儿的到来,填上了董清浅心里那个缺口,她逐渐恢复当年的温柔性情。而陆清欢也从某一天开始,不再和董清浅冷眼相对,我猜是因为她终于知道了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于是,他们三人像是达成了某种平衡,让这个家开始呈现出平静温馨的样子来。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和陆清欢究竟幸不幸福,但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她们能够求得的最完美。
待那婢女走后,董清浅对我道:“川儿的嫁衣已经快完成了,明年夏天的婚礼,肯定来得及。”
我笑着道:“让你费心了。曦儿到时候也会回来参加,他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两年没见,肯定又长高了。”
她笑着握住我的手:“是啊,到时候有得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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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便是孤竹的忌日,一早我便带着川儿往城西而去。回到临州以后,我为孤竹立了个衣冠冢,将残月和那根破碎的玉簪放进了棺木中。本不需要这样一个形式上的寄托,但我必须给川儿一段完整的身世。
这里是当年我和孤竹一起回临州时登过的那座山,站在墓前就可以望见家里的那几棵高大的木犀花树,也可以看到安然流向远方的天水河。多年前在玉雪山下,我曾想象他站在我墓前的情景,如今反倒是我年年来这里看他。
川儿安静而乖巧地陪我将香烛摆好,又帮我将琴从匣子里取出来放在琴台上。
墨琴白弦,琴音于指间流泻而出,掠过古木空空的枝叶,低拂河畔枯黄的野草,然后随风而上,与悠悠白云一起散去。前尘往事,在那七弦的震颤里,隔着光阴的厚幕漫卷而来。我终于在眼泪即将落下的时候,以一个悠长的散音结束了这支曲子。我微微仰起头,只见天高云淡,有双雁飞过。
我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才学会如何用左手剩下的手指按弦,来配合右手弹出大致的曲调。虽然我知道自己弹得不好,但那之后每到孤竹的生日和忌日时,我都会来这里弹这支曲子,他写给我的曲子——长乐。
曲中似锦繁花开遍,风清月明良辰,如今却是满眼韶华凋零尽,芳草落花无处寻。
我们曾经期许过的长乐,不过华胥一梦,转瞬成空。
一曲弹罢,我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坟头随风轻摆的白茅,雪白的茅花被风吹起,飘摇飞荡,如同飘落的雪花。白茅的夏荣冬枯间,转眼已是十四个年头。
川儿站在我的身边,轻声道:“娘,您再给我讲讲爹爹的故事吧。前几日我读国风,里面有一篇,我觉得就像您说的爹爹一样。”
我问:“哪一篇?”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小戎。”
那是一首妻子怀念出征在外的夫君的诗。每一年来这里,她都会要我给她说他爹爹的故事。于是,我套用孤竹的背景,将孟珂的故事说给了她听。我想,或许是我已经说得太多,让川儿开始怀疑故事的逻辑性了。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避重就轻:“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你的爹爹,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孟珂他的一生,倒真就如这八个字一般。
回去的路要穿过整个临州城,经过最繁华的余南街时,川儿终于坐不住了,忙不迭地跳下车去。我一手掀着车帘,看那红衣的少女执着纸伞,像一盏飘摇的河灯那样,在人潮涌动的街市慢慢远去。然后我放下车帘,轻轻地闭上了眼。
这一刻,我又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我曾和孤竹一起回到这里,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站在客栈的窗口,独自眺望余南街和天水河,眺望这座我出生的城。回到临州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他站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将临州的美好都指给他看,可惜我能够做到的已经只能是站在墓前向他诉说这一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