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单独的监牢中,屋顶高而平整,四面是弧形的墙壁,墙壁中间开了个极小的门,有台阶从那里延伸下来。四盏挂在墙上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将里面照得昏黄。地面上除了这张床,再加上一张木桌以外,只剩下了四条巨大的铁链堆在角落里,大约他们觉得躺在床上半死的我并没有什么威胁,所以也就犯不着使用它们。
我之所以如此细致地观察着这间牢房,实在是因为从我醒来以后伤口就疼得厉害,而且这里不见天日,也不知时间,除了每隔一段时间来给自己换药的女侍医和宫女,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活物,除了油灯的哔剥声,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所以只能那样睁着双眼,看着单调的牢房出神。
但是随着伤口愈合疼痛减轻,日子反而更加难熬起来,因为心里的疼痛更甚身体的十倍,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是煎熬。
一日我朦胧间从睡梦中醒来,就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我便闭着眼继续装睡,想听听发生了什么。只听哭泣声停了停,是每日来照顾我的那个宫女的声音:“我害怕,姑姑,我害怕,那人要是再来劫狱,会不会杀了我们?这都已经两次了。”然后听到女侍医的低声呵斥:“你胡思乱想些什么?都两次了那人也没讨到好,想是不会再来了。若是给人听见,你的命还要不要了?”那宫女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哭了,只是低声抽噎着。
我本就担心孤竹会来劫狱,如今听了她们的话,更加害怕起来。孟历必定是派了大量的高手守住这里,就等着他来呢。
听到一阵东西放在桌上的声音,想是她们已经开始准备给我换药了,我这才假装刚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她们见我醒了,只是对我轻轻点头,然后开始为我换药。等换过了药,她们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收拾东西离开,而是开始给我换衣服。
我看着她们拿出的一套华丽的宫裙,有些疑惑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女侍医道:“陛下要见你。”
还真是滴水不漏,一个穿着华丽宫裙的女人走在宫里,自然要比一个衣衫凌乱的囚犯不惹人怀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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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牢房时,明亮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我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登上了一辆宫车,然后在辘辘车轮声里向前行去。等到下车时,才发现到了清凉殿前。
我走进殿中时,里面没有一个宫人,只有孟历坐在案前。我没有行礼,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孟历道:“长乐,朕还是将你抓回来了。”
我说:“我真后悔,上次没有杀了你。”
他看着我,却没有生气:“比上次更胆大,也更沉得住气了,难怪孟湜和珂儿都对你青眼相看,一个当年分明已经逃走了,却还是不顾性命地回来救你,一个这么多年一次次忤逆君父,帮你逃走。”
“这样的我,岂非都是你锻炼出来的。”我懒得同他废话,问道,“说吧,你要我来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喝一口茶道:“朕只是无聊和好奇,所以召你来看看罢了,顺便给你一样东西。”
我这才看到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三样东西——血影珠,父亲给我的匕首,还有母亲留给我的信。
我看着他:“有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他露出一个十分慈爱的笑容,“不过,你只能选一样。”
我看着那三样东西,不禁也笑了:“我有得选吗?除了那封信,其他的你都不会给我。”
“慧极必伤,太聪明不是件幸事。”他拿起血影珠端详了一阵,继续道,“你就是想用这个来刺杀朕的吧。如此妖物,就让朕替你毁了吧。”
他将血影珠放下,然后拿起了那把匕首,猛地向血影珠斩去。只听一声轻响,血影珠应声而碎,红色的光芒微弱地闪动了一下,被斩成两半的血影花恢复了雪一般的白色,然后迅速枯萎化为齑粉。
我的心口微微地痛了一下,像有什么东西从那里离开一样,顿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多少次生生死死都是因为这颗珠子,最后还搭上了孟珂的性命,却终是这样毁去了。
孟历本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案上,但是慢慢地那得意的笑容却消失了。他将匕首从案上抽出来,横着拿到了面前。他盯着匕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这把匕首是哪里来的?”
我本不想和他多言,但看他的样子有些奇怪,便答道:“我父亲送给我的。”
他又问道:“你可知这把匕首的来历?”
我没说话。父亲只要我小心藏好,以做防身之用,并没有说其他。
“这就是传说中荆轲用过的那把徐夫人匕首。当年我和还是太子的大哥比试剑法,大哥赢了,父皇便将这把匕首赐给了他。没想到,他后来居然送给了你的父亲。”他的目光离开那把匕首,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本不该那么恨我的,对你父亲起了杀心的,本是我的大哥昭帝。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那么顺利。”
当初二哥就告诉过我他的怀疑,后来又听李观说了那么多,我却始终不愿意相信。如今被孟历证实,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
年少时读史书,墨香春秋里,恩怨情仇、血|海|尸|山都只是一段故事,越曲折才越觉得有趣,却从来没有想过那样的故事会落到自己的家族,成了史书里轻描淡写的一笔,成了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盖世功业、不得善终,史书里的斑斑血迹,早已读过那么多,我怎么可以不信呢?
孟历拿起桌上的信,轻飘飘地向我这边扔了过来。
我蹲下去将信拾起来,却发现早已被打开过。我忙将信纸取出展开来,却顿时怔住了,信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几滴已经干了的泪痕。
她定是铺了纸,研了墨,心里装了千言万语,最后却发现什么都不敢写,什么都不能写,她怕我看了信来救她,她怕写错什么害了我,所以只能含泪搁笔,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终于支持不住,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我这一生,与她相处的时间竟然只有最初的十年,之后见过两次,然后就是天人永隔。
最初的十年,我还只是个孩子,每日只知玩耍嬉闹,从不懂她种的满院花草里,寄托了什么样的情怀,亦不懂她吟的“春风一夜吹乡梦,梦逐春风到故城”里,暗藏了什么样的悲伤。
十四岁那年,我们在云城的祖宅里团聚,可我一心沉浸在待嫁的喜悦中,从不知她是如何地挑灯熬夜为我赶制嫁衣。
五年前我回到云城刺杀孟历,终于和她偶然重逢,可我却疑心她对我的感情,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竟冷颜相对,不曾与她多说几句话,甚至离去时都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就那样决绝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我没想到,我会累她身陷牢狱,被囚禁在那黝**仄的地下五年之久。我没想到,在五年之后我终于回来救她时,她却为我而死。
我们是不是总是要等到无可挽回时才明白真相,总是要等到黄泉路远时才追悔莫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