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人影隐去,李稹回身来看元妃,淡淡勾唇道:“这件事情,朕如此处理,不知元妃是否心服?”
元春一脸灰白,然而君王问话,却不能不答:“皇上英明神武,臣妾如何敢有异议?”
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越过李稹,轻飘飘落到黛玉身上,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斗了一场,到头来,终究还是林郡主赢了。看到本宫落得如斯田地,郡主心中一定很开心很得意吧?”
黛玉盈盈而立,声音平和,既无悲悯,也无怨恨:“大局已定,娘娘爱说什么,黛玉听着就是,反正,娘娘的话,我绝不会放在心上。”
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眉目之间闪现出的雍容光华,叫人自惭形秽,元春看在眼里,心中越发愤懑不甘,眼中怒火浮现,突然恨声道:“本宫突然想起来,其实,本宫也不必与你计较,你也没几天活头了,就算再得君王的心,又能怎么样?你……”
她话未说完,已经有两道男声同时响起,惊讶中蕴着紧张担忧,一是水溶:“娘娘何出此言?”一是李稹:“你胡说什么?”
元春“唔”了一声,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王夫人暗中算计黛玉,她一清二楚,对于贾家与自己,李稹已经有诸多不满,倘若再知道这件事,他会多生气,竟是无法想象的。
自悔失言之余,元妃咬住下唇,再不肯吐露一字,李稹犹自疑心,却也知再问无益,但他到底是通透之人,加上重视黛玉到异乎寻常的地步,沉吟片刻,便道:“这次朕无心之失,让林郡主受尽苦楚,你明知道,过了今日,朕必定会处处小心,却依旧诅咒郡主,想来绝不是临时脱口而出,只怕心中早有盘算。”
他说到这里,双眸中寒光漾射,仿佛覆了一层冰雪,声音低沉缓慢:“后宫尔虞我诈,不但有明面上的斗争,也有私底下的,甚至下毒也司空见惯,莫非你胆大包天,竟敢暗自算计郡主?”
元妃不语,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李稹看得分明,一掌击在案几上,怒声道:“你这个贱人,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他手腕的力道极大,一击之下,桌上的杯盏茶壶皆是一颤,旋即有茶水氤氲而出,碧绿如玉,溅湿了他的手掌,然而他却不管不顾,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黛玉,目光中尽是关切诧异,隐约还有一抹惊惧。
事出突然,黛玉心中亦有些怔忡,接触到他忧心忡忡的目光,心中登时涌起异样的感触,这是天下至尊呵,可是,当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会让她觉得,他也不过是一个寻常人,一个一心一意,只念及意中人的男子。
这样的他,纵然不能让她动心动情,至少也会在她心头留下痕迹,让她永远铭记,再不能忘,想来,即便是时间流逝,岁月如梭,也不会让这份回忆逊色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黛玉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着李稹的手,咬着唇道:“明蕙好好的,不会有事的,倒是皇上身系天下,该保重身体,不必为明蕙操心,不然,明蕙实在难辞其咎。”
李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黛玉依旧脸有忧色,蹙着眉道:“烫伤可大可小,皇上还是宣太医过来瞧一瞧罢。”
李稹听了,沉吟须臾,便道:“朕不过冲动了些,已经没事了,不过,太医却是一定要宣来的,让他们看看郡主的身体境况,朕才能安心。”
黛玉听了,唇动了一下,正要推辞,但见李稹着急得不行,水溶也在屏风后连连跺脚,只得作罢,应允道:“既是这样,就依皇上的意思吧。”
李稹轻轻点头,注目示意内侍,那人自是心知肚明,又念及黛玉是李稹心尖上的人儿,便拿了主意,将所有医术高明的御医都传了过来,竟是比昨天元妃出事时还要重视一些。
一时御医到齐,请黛玉在窗下坐了,一一把过脉,又低声商议了一会儿,便有一个年纪最大的太医走出来,向李稹禀道:“臣等已经仔细检查过,林郡主的身体,的确有慢性中毒的迹象,下毒之人很有手段,毒物厉害,每日服的剂量却很少,这样,中毒者便不会立时毙命,也就能瞒天过海了,这样的方法,实在……”
黛玉静静听了,只觉得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她一早就知道,贾家、后宫虽然并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冷漠,可是,她从来不知,为了自己的私利,有人竟将脑子动到她身上了,这叫她,如何能够承受?
水溶脸色巨变,竟不顾元妃,径直从屏风后转出来,素来沉稳不变的声音,竟有了一丝抖动:“无关紧要的话,就不必说了,我只想问你们,凭御医院所有太医
之力,能否将这种毒全部解了?”
水溶少年老成,乃众人交口称赞的谦谦君子,蓦然露出如此失态的神色,太医吓得出了一头冷汗,也无暇去擦,连忙欠了欠身,回话道:“北王爷请放心,虽然郡主身体有异,但好在中毒不深,只要取些珍贵药材,好好调养一番,必定能无恙。”
水溶听了,脸上的神色骤然一松,却又不放心,轩眉问道:“可是真的?”
太医点了点头,一脸肯定,水溶这才放心,李稹笑出声来,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终见阳光一般:“林郡主吉人天相,必定是上天垂怜,实在可喜可贺。”说着,便看了看太医,嘱咐道:“林郡主身份堪怜,无论用什么药材,朕都会答允,你们自己也争气小心一些,治好了郡主,朕重重有赏。”
水溶听了,也连忙道:“北王府虽然比不上宫廷,但也有些典藏的药材补品,待会儿小王着人送到太医院,请太医挑些合用的罢。”
太医一面行礼,一面细细应了,水溶、李稹交代完事情,互视一眼,不过瞬间工夫,却似已经交锋一般,只因他们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对黛玉的深深怜惜和浓浓情愫。
元春那边,听到黛玉果然中了招,心中虽然有些惊慌,却也夹杂了一丝快感,不想峰回路转,不禁又惊又愕,忍不住开口喃喃道:“怎么可能没事?”
话音刚落,李稹便冷眼看过来,目光彻如冰雪,元妃一个激灵,登时全盘清醒过来,再也不敢言语了。
这时那太医复又开口,向众人道:“林郡主身上的毒素,是今年秋天前种下的,据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虽然不知道罪魁祸首是什么东西,但微臣估摸着郡主必定服用了一段时间,之后发觉不对,便自己停了,才能平安无事。”一面说,一面望向黛玉,目光中透着询问的意思。
黛玉心中五味杂存,早已如翻潮倒海一般,听到太医问话,细细想了一回,才回答道:“我在荣国府时,经常吃的,便是人参养容丸了,一直吃了好几年,只是今年服用的时候,觉得很不舒服,又是贾府的二太太命人说过来的,我觉得不好,便悄悄停了药,如今大难不死,想必是这个缘故了。”
李稹点了点头,神色虽然依旧有些不虞,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欢喜,连声音也轻快了许多:“郡主这些话,与太医的意见倒很吻合,必定是这个了。”
沉吟了一会儿,便举目去看元妃,唇角抿成一线,声音低微而徐缓,显然是在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看来郡主身体有异,元妃早就知道了,朕倒想问一问,郡主说的,到底是不是事实?”
元妃一噎,立刻用手罩住脸,再也没有开口,李稹看着她,眼中似能喷出火来,拂袖道:“你快说,除了贾府的二太太之外,这件事,你是不是也参与了?或者还有其他人?”
在他严厉如针的目光下,元妃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再开口时,便顾左右而言他:“臣妾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也不见皇上安慰一句,如今一听说林郡主出事,皇上便如此着急,两相对比,臣妾实在心寒。”
李稹闻言,也知她在敷衍,便冷笑道:“你不回答,当朕没办法了吗?以朕手中的权力,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实在轻而易举,不过,朕却不想查了,反正这件事情,必定是贾家下的手,将帐算在他们头上,也就是了。”
元妃脸色巨变,目光中满是对贾家和自身前程的担忧,却知李稹一言既出,再也无法挽回,便闭了眼睛,默默无言。
只觉得心灰意冷,她终是明白,纵然与李稹有好几年的情分,却终究抵不过黛玉,哪怕,他们相识只有短短一个月。
造化弄人,还是,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良久的静寂后,元妃舒出一口气,睁眼看着黛玉,声音如怨如诉:“皇上的意思,臣妾心知肚明,不过是说要对付贾家,给林郡主出气罢了,臣妾无力阻止,却有一句话相问,林郡主再好,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为了她,皇上做了那么多事,用尽了心思,值得吗?”
听了这番话,黛玉惊愕之余,不免脸色羞红,李稹脸上有片刻的怔忡,旋即恢复如常,清润的眸光落向黛玉,流转出几许柔情,淡淡笑道:“值不值得,朕心中清楚,不必向元妃交代。”
元妃默然,继续看着黛玉,目光复杂,唇角荡出幽微的笑纹:“皇上避而不答,可见皇上心里,是志在必得了,不过,臣妾想提醒皇上,北王爷与林郡主关系匪浅,说不定郡主心里,也倾向北王爷,皇上并没有什么胜算,除非皇上……”
她话未说完,李稹已经冷冷打断:“事情还未处理完,便来挑拨离间,元妃的本事,实在叫朕大开眼界。”
他看着元妃,目光中露出一丝讥讽的悯意,唇角扯出浅微笑纹:“倘若朕与元妃易地而处,心中不知会多难过,毕竟,去年元妃传林郡主、贾姑娘进宫时,还曾踌躇满志,到如今,却弄成这副局面,真是出乎意料,叫人感慨万千。”
他一字字吐出这些冰冷的话语,飘入元妃耳中,元妃只觉得十分刺耳,仿佛千军万马铁蹄踏心而过一般。
先是黛玉决裂,绝然转身,后有探春出手谋算,害她流产,然而这两个人,归根结底,是她亲自领进宫的,到头来,正是因为自己,才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何至于悲凉至此?
一颗心空空落落,冷到了极处,也痛到了极处。
不曾想,还是不够。
李稹不再看她,只衣袖轻拂,眼中有一抹灼热的怒火浮现,不紧不慢地道:“你撺掇皇后,又与贾家勾结,意图谋害明蕙,实在可恨,朕念在你刚没了孩子,暂且不予追究,候处置了贾家,你便去冷宫度过余生罢。”
他的语气并不高,却沉着威严,自有一份君王气概,元妃心中又气又恨又难受,张嘴想要求情,然而接触到李稹冰冷的目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终是作罢。
如此折腾了一番,黛玉便觉得有些耐不住,又记挂雪雁的伤势,便向李稹道:“此间事情已了,明蕙告退。”说着,便敛衣行礼,徐缓退出。
经过水溶身边时,两人目光交汇,见他眸色清澈温柔,唇角的纹路饱满柔润,黛玉回以一笑,心中温暖而安详。
那么多的惊涛骇浪、尔虞我诈,到如今,终是归于平静了。
借着这场风波,她对人性善恶有了新的认识,也终于,开始确认一些事情,认清自己的心。
窗外,乌云散去,晴光正好,一颗沉浮了许久的芳心,也终于拨开重重迷雾,于红尘中寻到了停驻的港湾。
正月末,李稹下旨称,查知贾家与薛家、王家、史家勾结,胡作非为,欺压百姓,下旨查抄四大家族,男子以罪论处,或斩或囚,女子中,除王夫人、薛宝钗被处死之外,皆没入宫廷为婢,余者流放琉球,终身不得回朝。
刑部雷厉风行,遵旨而行,将四大家族的人一一处置,其中贾母因年事已高,受了这一番惊吓,入狱不久便去世了,被人用草席卷着,送到京郊的义庄草草掩埋。
不过数日功夫,京城风云变幻,百年侯门,皆风流云散,湮没在尘埃中。
这些变故,身在深宫中的黛玉,自然也都一一知晓了,虽然有些挂念惜春、湘云,却终究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守在住处,看护雪雁,静静度日罢了。
这一次,岁月静好,再无风雨。
然而到了二月中旬,一乘锦车却自清芷水榭启程,奔出皇宫,略知内情的人都明白,坐在里面的女子,正是受尽李稹爱重的明蕙郡主。
于宫墙处停留之时,黛玉心中感慨万千,她一生最惊险的日子,是在这个地方度过的,然而到如今要离开,内心深处,终是有了一份不舍。
这份不舍,归根到底,只是因为李稹罢了。
思绪沉浮了瞬间,黛玉叹息出声,那个男子,为她付出太多,到头来,终于还是只能错过,然而,与他在一起的点滴,溶入了她的生命,叫她百转千回,午夜梦回,不能或忘。
频频回首,最终掉了泪,却还是狠心转了过来,看向前方。
目光及处,有男子含笑望了过来,紫衣翩翩,柔情款款,正是水溶,黛玉只觉得心头油然生出一缕温情,仿佛看到百花盛开,春日胜景一般。
唇际,一抹笑容绽开,一种新的生活,在辘辘车轮之下,渐渐展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