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堂高耸,浓重的血腥味压过了清雅的佛香,如一陇血色迷雾充斥着整座大殿。慈眉善目,峥嵘凌厉的脸都隐在这片血色迷雾中,隐隐重重,模模糊糊。
半指长的刀片,极薄,柔韧难折,整片皆为刃,江湖人称‘破相’。
细小的血珠溅上孩童白嫰的小脸,一滴,朱砂般明艳。哀依然跨坐在男人身上,低着头,表情严肃认真。
西髅退开几步,避免自己雪白的皮毛沾染上死人的血。看着孩童手里的动作,碧色猫眼也忍不住地抽跳。它恶毒的就一张嘴,从来都是豆腐心肠。
一场风雨终于过去,夜枭的哀鸣替代了电闪雷鸣,一声一声,有些凄厉,有些决绝,寒彻人心。白莲灯中的火苗挺直地伫立着,照着大理石缝隙里缓缓流动的血液一点一点向外扩散。
哀几乎是绷着一张小脸,粉色的唇瓣抿成一条直线,微微泛出白色,凤眼微眯却没有平日里的慵懒,和着浅皱的眉心,竟带了些研究的意味。手指有些僵硬发凉,夹着‘破相’沿着男人的发线一刀一刀切下,这种事,她也是第一次做。
从杀人动机来说,司徒曜比她更值得怀疑,但是知道这一点的似乎只有她和西髅以及司徒曜本人,从作案手法来看,叶去疾比她更暴露,但是不构成犯罪,毕竟是夏未央自己要上去挡的,从结果来看,很明显的,她成了唯一的杀人犯,但是谁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杀了人,估计就算她挺身而出,投案自首,也会被尊敬的捕快大人丢出衙门。
哀觉得夏未央很悲催,难得邪恶一次,还碰上她,如果是一般的婴儿,受了三针‘凤枭’,魂飞魄散都是肯定的,就算佛祖保佑留了一命,也不会记得有这么一段,更不会有抱负一说。
她记忆力不算太好,但是小心眼且记仇,她记得他那张和乔舞袖不相上下的脸孔,记得他的名字,记得他看着她时仇恨的眼,记得他抱她在怀时烙痛她骨骼的手指,记得他扭曲着一张俊颜,对她咆哮,质问她为何会出生在这世上,她本着婴儿的身份没哭没闹地装睡,却也决定再见面便是夏未央的死期。
起初的小心翼翼磨光了耐心,‘撕拉’一声,哀将一张人皮揭开,顺手甩给西髅。
“回趟三途城,把这个带给她,告诉她夏未央死了。”
白光一闪,雪白的猫咪消失在原地,带着那张新鲜的人皮连夜赶路。
一手托腮,她看着那张没了皮的人脸,发现不过也就是一张嘴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过多了一层皮,就成了伏日大陆第一美男,真是个不值钱的第一。
“我不恨你。”哀的声音很低,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像是江南的冬日,湿软冰冷,比之北遥的冰天雪地更让人无法忍受。
哀想到金钱,想到权势,想到美人,想到仇深似海,想到家破人亡,可是这些走过她大脑的字都只能组成名词,没有一点实际意义。她很现实,更崇尚实用价值,比如一些名词代表的东西,她不贪,但是也会去积累,毕竟需要的时候能拿出来吓死人好过没得拿。
“但是也介意你恨我。”
这话有点混帐,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于是又嘻嘻地低笑出声。她想活,惜命,于是在还没有摸清整个伏日大陆底细的时候,她需要找一个人依靠,比如司徒曜,她从来不吝啬对那个男人的赞美,虽然偶尔夹枪带棒地讽刺,但在没有高科技和异次元辅助材料的空间里,司徒曜能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也不得不让她佩服。他聪明,善谋略,攻心计,懂得等待时机,心也够狠,除了那只他种在她心里的蛊虫之外,更重要的,是她有点喜欢他。
她很清楚司徒曜在做什么,但她也肯定司徒曜一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如她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一样。笑意一点一点收敛,四年,司徒曜一手将几乎没落的司徒世家推进缡国的政治中心,然后再一点一点啃噬着这个国家的安定和乐,所有人都像是傀儡一般,在辉煌磅礴的背景下,按着他的剧本一句一句地唱,一如他下毒的姿态,皇室,轩辕世家,狐门,一切准备妥当,等到情到浓时,便是一味致命的毒药。
接下来,楼悦容的死,楼悦己的杀戮,万俟奉天的家破人亡,直到楼悦己无法脱身前来伽蓝寺,叶去疾的一掌,都是司徒曜早已计算好的。她便说这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只是网住了许多人的同时,也网住了司徒曜和她。
她反复考虑过很多,他做,她看,然后各自为了各自的目的揣摩。所以,她出手,为傀儡换了丝线,操纵在自己手中。救下万俟悔,哄销魂噬骨入朝为官,也不过是留个天大的人情,和皇室套套近乎,方便自己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什么地,也有个说话的去处。缡国皇太子殿下的玉佩,北遥国比传国玉玺更重要的六针‘凤枭’,她就当自己跟在司徒曜身后拣便宜。专挑实用的拿。
“怎么你念了这么些年的佛,还是会再遇见我,是你活该,还是我倒霉。”
哀拧着眉,仰头看一眼佛像低垂的眉眼,没来由地觉得讽刺,缓缓起身,坐回那一方莲纹蒲团,她看着一地嫣红,看着血泊中的尸体,便又想到这个男人执着伞,站在山门前的模样,眉目依旧,风华绝代。
“你怎么混成这样,那么多的人都要杀你,叶去疾如何莽撞,也断不会伤了乔舞袖的女儿,你,那一下又算是什么意思。”
贝齿咬上下唇,不自觉地,便咬出血来,舌尖一片腥甜。后悔,赎罪,似乎这些词都不适合一国之君,但是在那么多爱慕着乔舞袖的君王城主里,只他一人,弃了一国最高的位置,守着一座空坟,捻香颂经,甘愿清苦。
“你,她,她在哪,她是不是还活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对不对?”
她不过点破,他便为着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冲破穴道,直到此刻,被男人抓过的肩头仍旧隐隐作痛。那一瞬里,男人眼眸中的明亮,鲜艳夺目,刺得她难过。
“怎么你生长于皇家,却还不懂这世上的生存法则,满身都是漏洞,才会让人这么容易得手。”失败的男人,负了家国,负了所爱,负了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失败到无以复加。
笑意泛上嘴角,不及成形便被压下。哀眯着眼凝视男人许久,终是有些别扭地走上前去,合上了那对了无生气的眼眸。
“你大爷的,你吐这么多血,我一小孩怎么收拾啊。”她闭眼,抬脚,停了许久,还是没能踹下去,施施然地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原来我也是贪图美色的啊。”
突然诚恳的虚伪,连自己都陌生的无法接受。哀立在香案前,端起一盏莲灯,瞧着微微晃动的烛火倒影在清澈的鲛油中,成双成对。缡国,燕山国已然对立,如今便是北遥国和枯叶城,然后呢,四国四城微弱的关系在一个男人毁天灭地的仇恨面前,一碰就散。这是一把越烧越旺的地狱之火,随着转向西北的风,隐有燎原的趋势,但是她知道,司徒曜有足够的耐性等,然后用最痛苦的方式折磨他的仇人们。
“与我无关啊。”似怨怒,又似娇嗔。扬手一丢,白莲灯盏撞上坚硬的石板,灯油泼洒一地,如豆灯苗如饿极的猛兽,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左冲右撞,四下扑食,顷刻,便声势浩大。
哀便在这一刻推开紧闭的庙门,山风夹着含氧量极高的空气灌入,妖娆的火焰窜得更高,张狂又放肆,一声嘶吼便将男人的身体吞噬。
哀抬步走出,头也不回。
远远地天际拉出一线白光,雨后的氤氲还未散去,一片浓重,一片稀薄,带着丝丝木槿花的香味。哀绕过寺院斑驳的后墙,顺着后山的青石阶梯一步一步地慢慢地往下走,石阶上布满青苔,雨后湿滑的厉害,小小的孩子踉跄了几步,还是稳住了身形,继续往前。
嘈杂声响起又渐渐远去,木槿花落成雨,几乎模糊了视线。花林深处的香冢,孤零零,冷清清,只一盏青白莲灯,却照得墓碑越加孤苦萧瑟,无依无靠。
“乔,舞,袖。”小小的身影立在碑前,脊背挺直,瘦弱的肩膀却垮了下来。
悠悠一笑,她抬手,郑重其事地将一串檀香木佛珠安放在墓碑前。身后有火光冲天,可是她都看不见。
各自为的都不同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