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寺的后山,烟火难至的清静地,绕过寺庙斑驳的后墙,连绵一片木槿花,无一例外的淡粉颜色,顺着山坡而下,盛而将败的光景,浓稠着叫人心碎的凄楚。沿着一段干净的石阶而下,蜿蜒如摇摇欲坠的淡粉中,不过百米,一棵最为繁华茂盛的花树下,一座香冢,淡雅高洁,葬着曾经的伏日第一美人,乔舞袖。
水汽未散,缠缠绕绕。太阳高挂,隔着灰白的云层,用光线一丈一丈地丈量下来,和了水汽生出段段破碎的虹光来,蒙在花叶之上,越发地不真实。
夏未央领着一行人到了墓前,便径自地就着墓边蒲团盘膝而坐,一手成掌立于胸前,一手推捻着檀木佛珠,面目虔诚地反复念着一曲大悲咒,那情景,在自然不过,一如他五年来每天做的一般。
司徒曜抱着乔笑笑最先上前,一大一小,着了同样素净的白衣,衣摆飘摇而起,和着白幡起伏卷曲成同样的姿态。
男人干净的手指指着墓碑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乔笑笑念,小丫头看着墓碑上笔画繁复的字,虽然不知道坟墓里葬着的人是谁,但也清楚进了这一方小小的土包是个怎么回事,躺在里面的人是死了的。表情肃穆,软糯的童音一声一声,清晰地念:“乔,舞,袖。”
不过三个字,不过一个名,微红了几人的眼眸。
干净的手就着墓前的白烛点燃三柱香,明亮的火焰在一端燃起,手腕一抖,便被带灭。化作缭绕的蓝白色烟雾,蜿蜒而上。司徒曜始终垂着眼眸,单膝跪在墓碑前,嘴角笑意浅浅瑟瑟。
“笑笑。”司徒曜出声轻唤,满是宠溺,眼眸也只在触到小丫头水灵干净的眼瞳后,微微弯下。他探出一手,包裹住柔软滑腻的一团,五指一捏又张开,随后便将三支点好的香交到了小丫头手中。
“笑笑,来,上香。”
乔笑笑依言照做,虔诚的叩拜,工整地将三支香立在墓碑前的香炉内。蓝白烟雾扶摇直上,掺和了木槿花香,酸酸地惹人掉泪。
司徒曜自己也点了三柱香,立在身前沉眸三秒,眼睫始终压着,情绪莫测。
“乔舞袖,是谁?”难掩好奇地问了出来,小丫头眨巴着眼睛看过所有人的眼,不同的脸却都同样染着一层悲哀,化不开,遣不散,交相重叠着压得她有些呼吸困难。
“笑笑,躺在这里的人是你的娘亲,她的名字叫做乔舞袖。”他尽量轻地说,从头到尾也不曾断续。
五岁的乔笑笑怔忪几秒,视线顺着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地描摹,刚看到最后一个字,眼泪已经泛滥上来,模糊地让她再看不下去。
乔舞袖?
娘亲?
她的娘亲!
男人宽厚的手掌怜惜地按上小丫头的头顶,温暖的安定袭上心头,于是低泣转为伤心的哭号,于是眼泪泛滥。五岁的乔笑笑记不得更多,两年来与司徒曜的相处里,让她全然地相信了她便是他的叔叔,她便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的事实,如今,司徒曜说这墓里葬着的是她乔笑笑的娘亲,她也全然的相信,
“娘,亲。”微哑的童声缓缓地唤出一声,虽然记忆深处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已不在,但模糊的记忆与真实的坟冢不同,后者无形里更加夸大了死亡的阴影,将悲伤拉扯,层层覆盖。
“娘亲。”一张漂亮的小脸,泪流满面。
司徒曜意味不明地低叹一声后,手臂轻轻一带,将小丫头牢牢锁入自己的臂弯里。他什么也没说,依旧是单膝跪立的姿势,手掌宽厚,手指修长漂亮,有力却也不失温柔地压在小丫头的肩头和背心,将那不断攀升的战栗压下。
“叔叔,叔叔——”双手如同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唯一近在身边的所有可以依靠攀附的存在,紧紧地,攥在掌心。
男人慢慢抬起头,视线掠过墓碑上的字,掠过坟头上零落的淡粉色木槿花,最后凝住一片隐在树丛中的天空,青蓝颜色,干净无垢。
“嗯。”声线喑哑。
一身黑衣,发色酒红的男子突地上前,强硬地将哭泣不止的小丫头从司徒曜臂弯里挖出来,揽进自己怀里,枯叶城的城主叶去疾,做起事来,永远风风火火,自我中心。
破坏了情意正浓的两人,叶去疾自动忽略司徒曜的皱眉,小丫头的不情愿。铁臂牢牢地将那具小身子锢在怀里,空着的手动作生硬地抹去小脸上的泪,端详许久,才心满意足地叫:“夏未央,我发现这孩子像老子。”
佛珠略顿,转而继续。
乔笑笑抽抽鼻子,泪眼朦胧地看看抱着自己的男子,水光折射里,那张本就有点怪异的脸越发地扭曲起来,小巧的眉头一紧,漂亮的小脸一皱,她嚎啕大哭,不留情面。
叶去疾圆眼一瞪,更加兴奋地叫:“果然是我的女儿,哭声都像老子。”
乔笑笑咬着水色的唇瓣瞪回去,她怎么可能像他,她那么漂亮。小手带有攻击性地袭上男子的脸,又打又扯:“放开我,你放开我。”
圆眼一亮,叶去疾不顾脸上作祟的小手,大笑出声,边笑边叫:“看看,连性子都像我,来,笑笑,叫声爹给老子听听。”
小丫头打到手酸也不见任何作用,只能哭丧着小脸向司徒曜求救:“叔叔,笑笑不要他抱。”
司徒曜温文尔雅地朝叶去疾伸手:“给我。”
拦住往别人怀里爬的小丫头,叶去疾扳过小丫头的脸,赔笑加利诱:“笑笑,叫老子一声爹,老子就送你枯叶城的镇城之宝。”
“不要。”直接拒绝:“笑笑要叔叔。”
叶去疾皱眉摇头:“这点怎么像你娘,不好,不好,改了。”
“她不是你的女儿。”司徒曜勾着唇角,很是好心地提醒。
“老子就当她是女儿了,怎么样?”挑衅地瞪过去。
司徒曜挑眉:“笑笑不会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用吼的,吓死你。
“你不好看。”司徒曜扬了迷人的笑,从僵立的怪叔叔手中,成功解救了公主。
墓碑上篆刻的字不多,‘乔舞袖之墓’,一共五个字深深嵌在石碑中,静默隽永,没有由来,没有归属,越发的孤苦伶仃。
司空轻默默注视许久,有那么一刻似是失了魂,兀自挣扎,好不容易找回神智,以为时间走过许久,转瞬又发现,不过一个小丫头从一个人怀里到另一个人怀里的时间。他缓缓走近,空着双手也觉得局促,视线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那三个字,突然之间地就感觉陌生,嘴唇微启,想要唤一声,也发现突兀地找不着音调。
凝在花尖叶脉上的雨水,寻到可以相容的彼此,紧紧拥抱,随后,淬不及防地陨落,砸在泥土里,瞬间消逝了踪影。淡粉的木槿花整朵整朵的飘摇而下,铺了满地,些许早先落下的堆积着,晦暗了颜色,粉身碎骨着,慢慢腐烂,等着辗转成泥。
暗色缭绕的手指动作缓慢地拈起三柱香,停在火焰里,司空轻停了许久,久到小小一截化为灰烬,才怔怔地收回手,执在身前,朝着故人的坟头拜了一拜。记忆里浮现的女子的脸美得从来都像一场梦境,微笑的嘴角,翩然的身姿,惊世美好,却也从来都不属于他。
“舞,袖。”怀疑地,终于轻念出声,语气恍惚,不确定又疏离。
“舞袖。”尾音遣散,手指抚过墓碑流云纹勾勒的边角,淡淡叹息,他于她,她于他,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交集,只不过他是她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她是他生命里第一个让他感觉到悸动的人。他暗恋她,始终难以忘怀,她却不知,他深埋的爱意,谈不上错过,也不是有缘无份,准确残酷些,他们其实无缘无份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