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的话,有什么用。
后来,这句话一直被桑乔看作是谢意泽说过的,最具潜在杀伤力的一句损语。
只是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那一句“对不起”的确没有什么用。
不同于论文抄袭,一稿多投等恶劣行为,论文丢失并不算严重,但却也十分麻烦。
简单点概括,就是现在,编号IETDL10458的论文纸质底稿不见了,资料库无法正常录入,所以要先让他们的工作人员把之前的编号作废,重新派发一个,然后让期刊杂志的出版部门按对印编号重新打印,再把纸质稿存入他们的资料室。
至于中间审报目录文档的过程,这次就免了。
“免”这个字,说起来很轻松,但为此谢意泽还是打了不下十个电/话。尤其是在和期刊发行的负责人议论要不要把日期提前时,一个电话就愣是说了一个多小时。
原因无他,纸质底稿丢失,如果被谁捡了过去,先一步发表,那就会涉及到侵权的问题。
论文丢了,就怕栽在这上面。
桑乔见谢意泽还在跟人交涉,似乎在一天之内都能把曾经一个星期的话量用完,原本就沉的头顿时又大了一圈。倒不是她觉得烦,而是看到谢意泽出差回来后,连一口水都没有来得及喝就开始忙活稿件丢失的事,明明是自己的失误,最后他却负了全责,她多多少少都有些心虚和焦躁。
人就是这样,在做了错事之后就怕没个相应的教训,而让自己陷入巨大的忐忑中。
桑乔便是这种人。
如果,刚才谢意泽能狠狠地骂她一顿,或是至少冷眼嫌弃她一番,最起码问个一两句,她心里都会舒服点。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怒气,没有想象中的批评,甚至连该有的质问都没有,除了之前那句“抱歉没用”,他自始至终都没再看她一眼。
闷闷地叹了口气,桑乔无力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
仿佛一瞬回到解放前,他重新变成了那个冷面不语的谢意泽。而她,则成了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坐立不安的——极品杯具。
不知道怎么的,桑乔忽然间待不下去了,瞥一眼还在忙活的导师,悄然起身走出办公室,然后直接上了五楼。
走廊尽头的露台空无一人,此时此刻除了自己之外,就只有地上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桑乔找了个稍显偏僻的角落坐下,那儿本就安静,位置又不至于被走廊路过的人一眼瞧见。
然后,她仰靠着围栏,抬眸看着被雾霾遮挡的灰色天空。
在这个季节,C市的天气大多都是如此,没有太阳,没有下雨,没有乌云,或是有时候根本就没有云,空气闷得出奇,让人控制不住地生出压抑的感觉来。
但是,桑乔知道心口的感觉如果越压抑,头脑反而更需要冷静。她不是那种受点刺激惊吓就不知所措的人,否则也不会在意识到自己在场只会给谢意泽添堵,而亦给自己带来愧疚和困扰时,果断地选择来这里静一静。
和上次被主任批评后的心情不同,这次的想法是比较单纯的,所以显然静心的效果更好。回想前两天的事,桑乔几番思索之下,忽然有了些头绪,面色也不由凝重起来。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是误会或是差错,她的的确确是弄丢了一份文件,所以最终问题就应该在于她是什么时候弄丢的上面。按理从出版部门拿到那份文档时,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接触过,而且她就算不在,文档也是锁在办公室里的,剩下唯一有能的时候,就只有两个:一个是之前她不小心被阳炜拉走时,文档掉落的几分钟;还有一个就是她帮何菱悦校对,曾经没来得及锁门的一个小时——
桑乔蓦地顿住,眼前,随即缓缓浮起一个人影。然后下一瞬,她就明白了。
是了,除了何菱悦,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之前所谓的白天见鬼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她多疑猜忌,她确确实实是得罪了她。而原因,恐怕应该和上回自己留宿的事情有关吧。
但是,有这个必要吗?
想到这里,桑乔心底蓦然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气血齐齐涌入脑子里,一时间就有些控制不住想起身去找她理论。可转念一想,她是莫名其妙躺枪的,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换句话说,她连证据都没有,纯粹怀疑而已,如果就这么莽撞地去找何菱悦了,绝对讨不到好。
重新冷静下来后,桑乔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忍了忍,她还是止不住对着半空,咬牙低低骂了句:“何菱悦,你丫算哪门子的辅导员!”
骂归骂,一切如初。
于是骂完后,她又缓缓低了头,将脸埋入膝盖中,重新陷入巨大的忐忑中。
后来,这个姿势被桑乔认为是最没出息的表现之一。但在当时,她只觉得这样让她安心。
再次见到谢意泽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了,那天桑乔从露台下去时,办公室里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说不沮丧是假的,但是转念想到谢意泽才刚出差回来,需要好好休息,桑乔心里又稍稍想开了点。
不过这件事,林昶居然知道了倒是让她有些吃惊。
接到他的电/话时,她特地避过谢意泽,走到了办公室的外面,开门见山就说:“你是来安慰我的吗?不是的话我就挂了。”
“桑乔,你要不要这么直接?”电/话那头,林昶一如既往地笑着,“比起你,我倒觉得阿泽更需要安慰,毕竟这事的失职是算在他头上。想来他那么严谨的一个人,应该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失误吧?”
桑乔闻言却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林昶却没回答她,又问:“阿泽在不在你旁边,在的话让他接电/话。我之前打他手机一直关机。
“在是在……”桑乔握着手机悄然往办公室里看了一眼,发现谢意泽正对着电脑,眉头还是蹙着,不知怎的便对林昶说,“但是教授他在忙,我不好打扰他。”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桑乔忙又说:“这样吧,你有什么事先告诉我,回头他空了,我帮你转达一下。”
又过了片刻,林昶才说:“可以,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就想让他晚上过来聚聚,时间大概八点,地点就说老地方。”
挂完电/话,桑乔再进到办公室时,谢意泽已经停止了手头工作,正仰靠在椅背上,一张俊脸倦容犹存,眉心蹙成一个“川”字,手却无力地搭在桌面上。
旁边,是一叠新资料,还有一张图纸,上面画满了芯片和回路。
这还是桑乔第一次看到谢意泽工程实际的东西,之前看他一直只是看论文查资料,多少会觉得他简历里描述的那些专长有些夸张。不过,那都是在她不知道那些是他为这个项目做准备的前提上。
原本桑乔不敢打扰谢意泽,惧怕也好,心虚也好,但是现在看他疲惫的模样,她才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不忍心开口。毕竟目前在她眼底,谢意泽是忙完了一件事,没有喘一口气就开始忙另一件事了。
算了,还是待会吧。
桑乔淡淡地想,才转过身,背后却忽地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有事?”
短短的两个字,让桑乔有些惊诧。她转过身,谢意泽已经将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于是她开口:“林昶说今晚八点想找教授你聚一聚,地点老地方。”
谢意泽淡淡地“嗯”了一声,神情毫无波澜。
桑乔却到底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疑问:“教授,你是不是在生气?”
“什么?”谢意泽眸光淡淡地反问。
桑乔却觉得他肯定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是论文丢失的事,我当初答应得好,却还是出错了,应该给教授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教授还是怪我的吧,这其实很正常——”
“没有怪你。”谢意泽沉声打断她,“否则你不会还站在这里。”
听着那不带恐吓却胜似恐吓的话,桑乔猛然间又想起了他最后说的那个“不放心”,顿时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顿了半晌,她才说:“教授,反正您晚上不在,我想请个假,晚上也出去逛逛,希望您能批准我待会可以早点走。”
谢意泽“嗯”了一声,淡淡道:“随你。”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又是下午了。
四点一过,桑乔就出了办公室,先回了一趟宿舍把书放了,又去楼下超市买了点零食,接着去食堂吃了饭,最后等天黑了,她才从学校出发,来到了江边。
路上70多分钟的公交多少让桑乔有些头昏脑涨,几度有晕车的迹象,然而下车后,花了二十多分钟缓缓走到沿江堤坝上后,原本的不适顿时被江风吹得无影无踪。
华灯初上,C市又开始了它一天之内最为炫目的时刻。眼前的江水倒映着各种颜色的灯光,临江的广场上放着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曲,耳边还有饭后闲逛的人相互交谈的笑声,一切是那么柔和美好。
如果说上次还不能想透谢意泽为什么喜欢到这里来,而现在,桑乔却是有一点点能够理解了。
最繁华喧闹的市中心,披上夜景的美丽后外,很少有人能不去注意,反而去感受强烈反差下所衍生出来的宁静。就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微茫感,可以让人瞬间就从之前那些不好的情绪中脱开身,还自己一个清净。
江风拍打着脸,带了一点初冬的清寒,在这个避无可避的大坝上,桑乔只好缩了缩脖子,打算让身体动一下汲取暖意。
往左,是新建的临江广场,热闹程度可想而知;往右,是旧时期建造的码头集市,白天忙活,晚上却只有稀稀落落的摊点。桑乔骨子里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现在,她倒是更倾向安静的地方。幸亏腿上的伤对于普通缓慢的行走没有造成什么障碍,于是选定方向后,她就转过了身沿着堤坝缓缓走着。
沿途有叫卖的小吃,拉客的船只,还有各种同样出来散步的人,桑乔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一路吃吃喝喝,在码头那边也小小地过了把夜游江水的瘾,倒也尽兴。
因为回程的班车最晚是十点半,十点的时候,桑乔又急着原路返回了。
也怪之前太忘乎所以,现在倒是好,时间紧迫起来只能拖着个腿一瘸一拐小跑着。还好沿途堤坝上的人都差不多散了,不至于被人看到狼狈模样,眼见离乘车的地方还有几乎1.5公里的路,最后,她也顾不得太多加快了速度。
然而,路过一个瞭望台时,她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修长的身形,挺拔的背影,外头裹着熟悉的西装外套,正抬眸望着眼前的江水,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姿势。
桑乔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碰到谢意泽,一时间也没来得及去想应该和林昶在聚会的他,怎么又出现在了这里。她愣愣地站住脚,看着他轮廓美好的侧面在路灯下若隐若现,片刻后猛地拉回思绪,抬步打算从他身后绕过。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谢意泽忽然回过了身,然后,就看到了她。
四目对上的那一刻,桑乔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
谢意泽依然是和之前一样,神情有些疲惫,看到她的那一刻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和迟疑,然后不等她开口已喊出了她的名字。
桑乔木木地应了一声。
其实应该想到的,谢意泽说过他习惯来这里。以他的性格,在经历了最近这件烦心的事情后,来这里散心的可能性尤其会大。
谢意泽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然后便蹙眉说了一句话。桑乔有些愕然,原以为他不会过来,或是过来后充其量问一句“你怎么在这”,结果他却是说:“看到我,你跑什么?”
桑乔神情有些尴尬,也有些僵硬。该说这是她半分钟前意识提供的条件么?
“怎么,哑巴了?”对于她的沉默,谢意泽有些不耐。
桑乔闻言忙摇头,干笑一声:“没有,我只是很好奇教授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和林昶聚会去了么?”
“聚完了,所以来这儿吹吹风。”谢意泽看着她,嘴唇抿了抿,又问,“你刚才跑什么?”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他的眼底竟有一丝似笑非笑的情绪,桑乔只好老实回答:“我去赶公交,因为最后一班是十点半,不用跑的我怕最后赶不上——”
“已经来不及了,以你的速度,到达公交站还有起码二十分钟,现在十点十五。”谢意泽说着,抬手看了下手表,这叫桑乔有些吃惊。因为从认识他到现在,他向来是穿着遮腕的长袖,所以一直也没有发现他和学院大部分的老师一样,还有手表这个东西。
果然知识分子都不习惯看手机,而喜欢看手表么?
腹诽之际,谢意泽又开了口:“待会你跟我一起回去。”
用的是陈述语气,桑乔闻言一怔,下意识脱口道:“不用了吧,最后一班车应该会有晚点。”说完她却后悔了,待在C市的四年里,什么时候公交末班车会晚点?不提前开走都不错了!
果然,谢意泽微微蹙眉后,就淡淡地对她说:“你想走回学校,随你。”
桑乔发现谢意泽似乎很喜欢用“随你”这个短句,不可否认这既干脆利落又霸气侧漏。可说完后,他那一声不吭就不再理会的行动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反应,此时却让她觉得有些欠。
“等等!”桑乔想也没想就叫了他一句,谢意泽当然也没停下脚步,于是她便追了上去,直接站到了他面前,“教授,在这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看着身前突然窜出来的人,谢意泽拧眉道:“你问。”
“论文的事怎样了?我知道教授也许并不想再提这件事,但我还想知道,我的失误究竟给您造成了多大影响?”生怕提气这个话题他会变脸,桑乔一口气说完,然后看着谢意泽。她承认自己就是怕欠他,但这次已经欠了,那至少要知道欠下的后果严不严重。
听到她的问题原来是这个,谢意泽有一瞬的沉默,片刻后才道:“你想得严重了,这本来就是论文审阅常见的失误,你觉得,会有多大影响?”
桑乔一愣,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那就是了。”谢意泽淡淡道,“如果严重,你认为我还能站在这?”
他的语气极其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说“我今天吃饭了”一样平静,桑乔却犹有些不安,还欲开口,谢意泽又说:“还是你认为,我连承担这点失误的能力都没有?”
“当然不是!”她只是——只是又矫情了!
“能这样想最好。”谢意泽看着她,“至于事后的道歉,没什么用。总之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后不要再提。”
他的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但直到此刻,桑乔才真的确定谢意泽没有在生气,也没有跟她计较。
只是还不等她松了一口气,他忽又低眉问:“你还不走?”
“走?”她有些懵。
“你刚才不是说要走回去?”谢意泽面无波澜地反问。
桑乔却被他的话给雷到了,她说过要走、回、去?她明明是说去赶公交好不好!不过——
掐指算了算刚才又消耗了多少分钟,桑乔才悻悻地抬眸:“还是算了,残障人士也要爱护身体,待会我跟教授您一起回去吧。”心底却嗷呜了一声:“M的,真没出息。”
谢意泽微微抿唇,然后没再说话,而是重新折回了瞭望台上,桑乔正愁要不要跟上去时,却见他又返了回来,手里多了一把伞。
“走吧。”
“咦?今天会下雨吗?”桑乔愣愣地问。
“准备而已。”谢意泽也没多做解释,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桑乔便也跟了上去。
半途,天上果然飘起了雨。
先是淅淅沥沥的一点,后来逐渐加大,再后来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最后,连雨刷都不能抑制雨的肆虐了。
谢意泽车开得就算再稳当,此时也不由放缓了速度,眼见终于快要下高架了,前面却忽然发生了堵车。
“好像是出了事故。”谢意泽略一打量,然后得出这个结论。
桑乔一听却有些懵了,忙朝前望去,发现前头的确有事故警示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尼玛这什么狗屎运。”
谢意泽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两眼,桑乔这才意识到失态,忙呵呵一笑:“那个,我只是觉得太不巧了……”说着她狠狠地咬了下舌头,生怕自己再有什么抱怨的话,心里只盼事故快点消除,不然她不能保证自己来不来得及回宿舍。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因为下着暴雨,事故排除几乎了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所以等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这还是桑乔有史以来最晚回校的一次,回宿舍是没戏了,所以斟酌之下她只能决定在办公室窝一夜。
“你确定?”谢意泽对她的提议微有诧异,然后说,“回宿舍,”
“算了,这么晚打扰宿管有些过意不去,我在办公室凑活一下就行。”桑乔想了想说。
谁知谢意泽却直接启动了车:“宿管那边我会解释。”
桑乔忙阻止:“不要不要,我不想遭到阿姨白眼啊!反正学院没有规定学生不能在办公室过夜,而且我之前已经有过一次经历了,没感到什么不妥。”
桑乔顺口就说出了那天的在办公室留了一夜的事,后觉嘴快,谢意泽却忽然停住:“你是说,你在办公室过夜?什么时候?”
“就是您回来的前一天……”见瞒不过去桑乔索性回答,然后又说,“教授,您别管我了,我们宿管真的很凶的,这次有您她不会找我麻烦,但是以后——”后面的话不言而喻,虽然是说得严重了点,但桑乔此刻只想赶紧下车。
话说到这份上,谢意泽果然不出意料地说了句“随你”,就不打算再管。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大雨,他顿了顿,又把伞递给了她,意味深长地说:“好自为之。”
谢意泽离去前说的这句话,直到发现办公室的空调居然罢工了才明白。结果第二天醒来,桑乔不出意外地,发烧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