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太太仔细安抚了玉茹,黄昏时候便有小厮喜月来报,说是二姑太太的信到了,老爷已回信允了二姑太太,叫把信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满面疑惑,不晓得这个庶出的寡居小姑如今巴巴儿写了信来做什么?待展开了信,太太真是越看越坐不住,索性一挥手扔了信,大叫一声:“好恼!”却原来这二姑太太周芷灵乃是当年周府老太爷最宠爱的五姨娘白氏所生,自小娇生惯养,留到十五岁了还舍不得嫁出去,周大太太嫁进来时,家中这个小姑恰刚及笄,大太太很是受了这仅小自己三个月的小姑的一番闲气,总算盼着周芷灵千挑万选,十六上嫁了江南举人林长泽,那二姑老爷也是个有本事的,婚后第二年便考中了进士,夫妻二人甚是相得,过了些年恩爱的日子,不想这林老爷于江州知府的任上却一病不起,没两年便撒手西去,仅余一子一女。二姑太太守了三年孝,如今却写信来要举家迁至江北依附周宅买房置地傍着兄嫂度日。太太看着喜月,“你是说,老爷已回信允了二姑太太?”喜月忙回到:“禀太太,老爷申时回的信,让前院儿的周濂送去驿馆的。”太太跌坐在黄花梨木金镶玉的榻上,似是要气炸了肺一般把个若腻了鹅脂的脸儿涨得通红。沈妈妈见太太如此,慌忙唤了荷香桂枝进来,给太太顺气的顺气,倒茶的倒茶,好一通忙乱,太太才缓了一口气儿,挥退了小厮喜月,太太拉着沈妈妈的手,“欢容!月娘离了这宅子九年了!整整九年啊,老爷这是还怪罪我呢!当年若不是他允了的,我纵是舌粲莲花又如何做得了这个主?这九年来,老爷与我离心离德,你都是眼见着的,如今更是没了分寸,这二姑太太是个什么好性体的?傍着兄嫂度日?说得好听!她夫家有房子有地,人口也简单,怎的却要到江北来!”说罢了,太太再顾不得什么脸面,将炕几上的摆设一把全扫到了地上。
太太纵是千般不愿,二姑太太接了信便举家启程迁往江北一事却是板上钉钉的。却原来,这二姑太太有一子,名唤林松年,今年一十五岁,已是个少年举人,二姑太太一个妇道人家,支撑门庭有些力不从心,这林公子虽可当家作主,却还有两年便要进京下场应考进士,林太太不忍拿宅中之事烦扰与他,左思右想之下,才写了这信来求自己的兄长。周家大老爷自回信给了这二妹,便在给自己的庶长子周瑾彪寻的新宅左近又给二姑太太寻了一处三进的宅子。待二姑太太带着家人到了江北时,那宅子已粉刷一新,内里一应的用具俱已置办齐全,二姑太太于周府门前一见了鬓角染了些白霜的周大老爷便热泪盈眶,对着大老爷拜倒在地,兄妹俩抱头而哭,前来迎接的大太太见此情状更是异常恼怒,面儿上却也跟着落了几滴泪,紧拉着二姑太太以示亲近。一别十数年,二姑太太如今富贵雍容,一看便知晓此人多年来养尊处优,且保养极好,三十往上的妇人了,让人猛一看,也就二十出头,二姑太太命儿子林松年拜见了舅舅舅母,又拉着一个身形丰润,戴着紫色帷帽的小姑娘上前,“宝蝉,这便是你大舅舅,大舅母,快快来见过!”那小姑娘让二姑太太轻轻一推,却先抿唇而笑,盈盈拜倒,“给大舅舅,大舅母请安!”声音婉转,若黄莺出谷,周大老爷看见这一双甥男甥女,连声道好,又让周府的少爷们拜见过二姑母。这才进了府门往文贤院行去。周府的姑娘们拜见了姑母,大家落座叙话。“松年外甥少年举人,丰神俊朗很有妹婿当年的风采!”大太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众人刚呷了一口茶,便提起了这个话头儿,二姑太太并未看这个大嫂,而是瞧着自家兄长,又红了眼眶,“老爷临去时,嘱托于我,若是日子艰难便来依附兄嫂。当年老爷与兄长相交莫逆,尤以在江南那几年时有公务往来为最。”大老爷听见二姑太太提到江南之事,也面带了些追忆的神色,“知砚的文章做得精,处事也极有学问,在江南那些年,若不是他处处提点照应,怕为兄没有这么快到了这江北富庶之地为官。”说罢,便不着痕迹扫了大太太一眼,大太太垂下眼帘,不再言语。玉茹见如此,忙上前来拉了宝蝉的手,“妹妹真是如画中人儿一般,咱们周府如今只我们几姐妹并舅舅家中的五表妹,如今来了妹妹,可不是又热闹些个,真真是好呢。”说着便回过头看着二姑太太笑道“姑母,侄女儿想请表妹在玉庭沁芳小住几日,不知姑母应允否?”二姑太太看着玉茹,便换了笑容,“说是玉茹侄女儿定给了京里的江家?”这一回,二姑太太看着大太太,那笑容里多了丝儿嘲讽。大太太的脸便有些红,看了玉妍一眼,见她木头人儿一般在那里呆坐着魂游天外,便强笑到,“是呀,预备九月初六过定礼。”二姑太太便拉了玉茹过来,“你们姐妹和睦自然是好的,便就让宝蝉跟着你们叨扰几日,这丫头在家里让姑母惯得没样子,你们当姐姐的别跟她计较。好孩子,你们都出去玩儿吧,在这里立规矩做什么?”大太太听见二姑太太如此说,虽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却也解了她的尴尬。如今因着那玉鸾的缘故,要在玉妍面儿前提起江家的亲事,大太太打心底里泛着那么一丝儿慌张。众位少爷姑娘们都行了礼便退出了文贤居。
二姑太太拿眼瞧着大太太,“大嫂,方才妹妹瞧着玉妍侄女儿有些木讷,却不知这些年大嫂怎生教养的?咱们周家的女孩儿日后嫁出去,那可是要人竖大拇哥的,人品学问相貌性情都出不得差错的!妹妹在江州时影影焯焯听人提起过大侄女儿,说是在婆家行动起坐都透着小气,那樊家本就是皇商人家,他家的二老爷更是京里的新贵,前些日子听人说那樊家已给他家的大公子纳了两个秀才人家出来的贵妾。不知大嫂可晓得此事?今日也没见大侄女回府,大嫂,您别怪做妹妹的多嘴,这同气连枝!亲戚间尚且是这么个理儿,更甭提是一府里出去的姐妹,外人谁管你是嫡是庶?咱们大宁朝官宦人家嫡出庶出的子女都是由嫡母教养,一个女儿嫁出去在婆家不好了,亲戚故旧也只说是嫡母没教好,有那些个糊涂的还说是满府里都没个好的呢。”这话说出来,却有些重了,大太太猛地站起身,“小姑此番回来,却是为着给侄女们做主来了?”周大老爷见太太如此,瞪圆了眼睛,“二妹妹哪句话冤枉了你?这般粗俗真真是失了身份,还不快快坐下!”太太这些日子诸事不顺,当真要疯魔了,此时见这兄妹俩倒是一个口径,再想想都是为着玉茹,如今要受小姑的气,“老爷,玉茹也是老爷的嫡女!为何老爷要这般埋怨妾身?小姑不知晓,老爷是知晓的,除却此事,这些年妾身待七丫头视若己出,未曾亏待与她。今日那丫头不晓得所为何事,郁郁寡欢,小姑这话却说是妾身未尽到教养庶出的儿女之责,大姑娘在府中时本就是个良善的,那樊家乃是商户,皇商虽是身份贵重,可又怎样?终究这樊家是靠了与冉贵妃的一点旧交情才跻身此列,无根无基,眼界狭小,得了金凤凰还当作乌鸡看,这怎么怪怨妾身呢?”说罢,竟落下泪来。二姑太太在一旁冷眼瞧着并不做声,大老爷看着大太太如此,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时间文贤居只余大太太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