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端然是她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认识的。
林惊鸿至今对初次见面记忆犹新。新生入学不久,学校几个社团联合举办了一个活动,主题是比赛用最少的成本赚最多的钱。林惊鸿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但父亲林昇是个商人,他鼓励女儿利用课余去体验一下生活的不易。那时的她是被宝贝在手心上的独生女,人长得漂亮,性格落落大方,成绩又好,每天有穿不完的漂亮衣服,钱包里放着父亲给的附属卡,连牛仔裤翻出来都是几张百元大钞,这样的优越让她无形中与班里的同学区分开来。
虽然不缺钱,但林惊鸿很希望得到父亲和同学的认可,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参加了这个活动,独自琢磨了一个晚上,决定放弃与室友去批发市场进货的念头,一个人跑去郊外写生,绘制了几幅风景画拿到隔壁院校的学生宿舍去推销。她从小学习素描油画,纸笔是现成的,就算要计入成本,开销也不会太大。但是,跑了一天,收获几乎是零。
太阳西沉,她百无聊赖地坐在人家图书馆一楼大厅的藤条椅上,一边喝手里的橙汁一边观看免费录像,一摞画就搁在旁边的桌子上。正是晚饭时间,图书馆的人并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几个角落。忽然,有人拿起她的画在看,林惊鸿的目光就这样被那只骨节均匀修长有力的手吸引,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她看到一张让她怦然心动的脸——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仿佛从外面采摘了余晖披覆在身上,脸型偏瘦,五官深刻,两片薄唇微微抿着,有些凉薄又有点性感。
“你,有事?”林惊鸿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的画?”他居高临下,倨傲的下巴正对着林惊鸿。
“对,我的画。”林惊鸿站起来,发现自己才够到他的肩头。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在这干嘛?”他很酷,脸上没什么表情,“隔壁美院的?”
“关你什么事啊?”林惊鸿斜眼睥睨,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刚看见你了。”
“那又怎样?我没看见你。”
“女生不能进男生宿舍,知道么?”
“切,我有正当理由。”他的目光这样咄咄逼人,她不是不心虚的,但嘴上却毫不示弱,“是你们宿管员同意我进去的。”
他听后不置一词,只是挑了下唇角。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根本没有什么宿管员,宿管员前一天就请假没来,而她当然是瞎说的,她知道规矩,所以把马尾藏进鸭舌帽里跟在一群男生后头溜进去,他在宿管室取信时一眼看穿了她。
林惊鸿看他不说话,说:“你这么喜欢我的画,买了吧,给你打八折。”
他哑然失笑,过了片刻才说:“我哪里表现出我喜欢了?”
林惊鸿不乐意了,撇嘴说:“你不喜欢看半天干嘛?到现在还拿在手里,我的画哪里让你不满意?”
他大概没见过这样野蛮的女子,笑得颇无奈,“打八折是多少钱?”
林惊鸿眼前一亮:“原价四十,八折三十二,你识货,再给你点优惠,三十好了。”
“我身上没带钱,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改天我给你送去。”
林惊鸿如实说了,随即问他:“你呢?”
他却不答,低头挑画,指着另外一幅说:“你在落日桥那边取的景?我知道有处地方比那里更适合写生,有时间带你去。”
林惊鸿心里纳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她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转眼见他从随身带的图书里抽出一只水笔,在一幅画的背面写了两行字。
“哎,你怎么乱写啊?这幅你又没买……”
“我买两幅,落日桥和旁边的钟塔可以搭成一个系列,落日桥的我拿走,钟塔送给你,上面有我的名字跟宿舍电话。”
“你……”林惊鸿睁大了眼睛。
“我要是不给你钱,你可以打过来催。”他笑着打断她的话头,眼里闪着促狭的光亮,“对了,一幅三十块钱,两幅就五十,这么说定了。”
“谁跟你说定了,两幅五十我亏了,不行不行不行……”
他不理她的聒噪,抬腕看了看手表,把画夹进书里转身跑开。
当晚,林惊鸿就打电话去他们宿舍,打了两次没找到人,她洗完澡气呼呼地抱着电话躲进被窝继续打,这回是谢端然接的,说:“不就五十么?你这么急就来讨债了。”
林惊鸿被噎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谢端然,没见过你这样的啊,我勤工俭学是好玩的么?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是管别人借的,就这样你还欠我钱,我不急谁急?”
“好好,明天晚上我去找你。”他知道她说笑,一身名牌还哭穷,谁信啊。
两个人约好了时间,结果第二天谢端然迟了两个小时才来,林惊鸿哆哆嗦嗦站在风里冲他吼:“有没有搞错!我要病了你给我负责!”
他没多做解释,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后来,她才知道他刚从医院赶来,他每天晚上都在图书馆的电脑房里打工,那晚三个男同学打架,一对二,他挺身而出制止风波,却被殃及池鱼砸伤了胳膊,手臂上还缠着绷带,可他穿着长袖,她没看见。
一来一去就这样认识了。林惊鸿很快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那样冷酷,他其实经常笑,若有若无地挂在嘴角,他谈吐幽默风趣,一张嘴巴更是利极,能把哭的人哄笑,也能把笑的人气哭。他学的是酒店管理,可在林惊鸿看来,这个人的生意经说得比金融系的正牌学生还头头是道,看了她所有的画之后问她:“除了风景画,你还会画别的么?比如人物肖像,小动物之类的?”
“当然会,我什么都会画。”说完,看见谢端然眼中闪过一丝夹杂了讥诮的笑意,“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把你画到纸上,保证你看了一定开心。”
于是,她在他的笔记本上给他画像,不出十分钟就完事。
谢端然好奇地接过去看,然后果真愉快地笑了,嘴角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明晃晃的,霎那像一抹阳光照进她心里,准确无误地开了她的心窍。
这么多年过去,十九岁前的记忆被她刻意地一一抹灭,可唯独与这个人在一起的点滴却怎么都忘不掉。他教她在图书馆门口给人画像,每幅收十元,生意络绎不绝。他带她去动物园看老虎,看黑熊,却告诉她要画孔雀,画熊猫,因为人们对美丽而弱势的东西更没有抵抗力。他去学校等她下课,同班的女生从他身边经过,纷纷放慢脚步看他在等谁,他窥破人家的心理,故意很大声地喊她的名字,把猫在窗户下看热闹的她闹了个大红脸。她十九岁生日那天,身为优等生的他破天荒逃了一天的课,带她去乡下看满池子的睡莲。
从莲开看到莲睡,她沉浸在他给她的无限欢喜中,他却开口向她辞行,他要去瑞士留学,学校将仅有的名额给了他。她气得要命,这真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被蒙在鼓里。气冲冲推了他一把,结果他正望着她出神,差点掉下池子去,难得看他糗一回,她没忍住笑了出来,搂住他的脖子说:“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也去瑞士留学,我爸爸不会反对。”爸爸确实不会反对,但办签证需要时间,于是两人在机场话别,他当着去给自己送行的老师同学的面亲了她,在她耳边说:“一年为限,你一定要来,你只要读书画画,其它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我毕业赚很多钱,我来养你,我们一起去巴黎看埃塞尔铁塔,一起去普罗旺斯喝葡萄酒,一起去维也纳听音乐会。”
因为她说过要去,因为她抱怨过打工太辛苦,他就一直记在心里。
她也是,全部都记着,只是埋葬在了记忆里。
八年,物是人非事事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