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卫氏,字子夫,幼名唤作绿芙。
自我出生以来,旁人鄙夷的目光和兄弟姐妹之间的话语我就察觉出,我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
母亲自从嫁给我名义上的父亲,生下我的两个姐姐,君孺和少儿之后,便来平阳侯府做事,那时的平阳侯还是曹奇。
曹奇,或许那是我母亲的主子,或许是吧。
名义上的父亲因病而亡后,母亲发觉自己怀上的遗腹儿,却不知怎的,当时的当家主母给了母亲些银两,让母亲从此离开平阳侯府。
我就是在那时出生的,因为我的存在,母亲被迫带着兄弟姐妹们四处漂泊谋生,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大家应该都在平阳侯府好好的。
可是此时却有了我。
姐姐们不知道,但我却清楚得很,我是平阳侯曹奇与母亲的私生女,是后一代平阳侯曹寿的亲妹妹,若我没有一个当奴才的母亲,我应该是平阳翁主。
我不甘心,但我的地位没有资格不甘心。
十岁出头的我被送去长安歌舞坊当学徒,亲眼所见着所谓下九流歌姬的生活,我很害怕,很无助,我不想最终变成那样自甘被作践的人。
逃脱不了的厄运却仍然来到了,我被当作物品送去伺候一个官宦人家的公子,那一瞬间万念俱灰,却在下一秒看见了曙光。
“公主,应该就是她。”好听又悦耳的男声在我耳畔响起,我原本在残破不堪的衣物中挣扎,下一刻那畜生便被撵走,取而代之的是清瘦儒雅的青年一袭白衣,将一旁的毯子披在我身上,“姑娘,没事了。”
抬起头看着眼前雍容华贵妆容的少妇,她轻轻勾起嘴角:“好久不见,曹绿芙。”
我低下头,不敢对视那种目光,那是一种可以藐视一切的高傲,我知晓我不配拥有,平阳公主刘婉,这个女人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凌厉。
我是曹绿芙,我是平阳翁主,我不甘心就此沉沦在污秽与绝望之中。
就在那一刻,另一个“我”诞生了。
我以卫子夫的身份,平阳公主府的歌姬的身份生存下去,然而这具身体的主动权却早已交给了曹绿芙。
我心中知晓,刘婉之所以会救我,无非就是因为有利于她,她曾抚摸着我的脸颊,赞赏那是多么纯净无暇的一张脸,仿佛是不近凡尘的仙子,但却隐藏着多少贪婪与对富贵生活的渴望。
这样隐藏着欲望的“仙子”,才是真正能让男人着迷的武器。
那还是景帝时期,一对少年少女来造访平阳公主,少年面如冠玉,俊美异常,少女则若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若说平阳公主有着凌厉与成熟,却无真正的仪态,这少女可便是所谓有凤来仪,眸中溢出的光彩仿佛决定了整个大汉朝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那是自然。我这么问时刘婉不屑地答道,那是太子的未婚妻,堂邑侯家的翁主,也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
那是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皇太后宠着她,皇帝惯着她,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公主,出身高贵则要让她三分,出生低贱则惧她三分,当今王皇后也得好言讨她欢心。
阿娇,这是那少女的小名,我听着太子这么唤,我起初以外是骄傲的骄。
不,无论是哪个,她都担待得起。
“哎呀!”忽然听得少女惊呼,她手上的绣球一不小心落在地上,滚到了我这边,我下意识地捡起,却开始不知所措。
“……”少女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被咋咋呼呼的妙莲,那个平阳府歌舞坊的领班止住了,“你这条贱狗捡什么?民间勾栏院里的奴才,也配脏了翁主的东西?”
说罢,从我手中夺过绣球,讨好地奉上去。
看啊,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想着法子讨好着眼前的少女。
她凤眸微抬,慵懒地睨着妙莲:“赏。”
“谢翁主——”
“赏她二十板子。”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少女回过头对我不咸不淡地说一声:“谢了。”随即便走过去寻那少年。
是了,她对所有人都这么高傲,除了那个少年,皇太子刘彻。
如果我是堂堂正正的平阳翁主,这一切都会是我的吧?
即便没有长公主做母亲,但是,但是我也不用活成这副样子啊!
从那时开始,我便决定要摆脱这个最下等奴婢的身份,依靠平阳的权势往上爬。
“喂,上次公主府购进的浮光锦怎的一下子少了两匹?”歌舞坊内,妙莲一边对镜描眉一边问道,“不会是你拿了吧?”
“……”我茫然地看着她,“纵使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公主的东西。”
“呵,平日就数你最低三下四最老实,未曾想到也是个毛手毛脚的东西,昨个儿几个小姐妹都看到了,还想辩驳不成?不愧是勾栏院出来的东西……”
妙莲的话语越发粗俗不堪入耳,一点点在挑战着我的尊严底线。
当我看见她身后站着的那个人时,我勾起嘴角笑了,下一刻却迅速掩饰过去,声泪俱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不用出一言,梨花带雨早已可收服人心。
这是我童年时得到的教训,只有这样,卑贱的蝼蚁才能活下去。然而我此刻这般,不止是为了生存。
妙莲身后的那个男子,白衣翩翩的他,凌樾,平阳公主府放侍卫长,亦是那日在勾栏院中将我救下的人。
唯一一个不带利益色彩,将我当作人看的,只有他。
“凌大哥……”妙莲惊愕至极,我心知她也与我一样倾慕于他,二来便是害怕被平阳公主知晓,毕竟因着我曹绿芙的隐藏身份,刘婉对我在歌舞坊一行人中也算优越的。
凌樾冷冷地看着妙莲,随即将我拉起,我愣了愣。
其实原本不知道,这一招这么好用,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因为自己气不过,所以想让局外人看看自己很委屈,发泄一般地哭出来罢了。
不过,什么时候变成了故作矫情呢?我忘了。
“你怎么不反驳回去?”后花园中,凌樾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问道。
“我怎么反驳呀,她的嘴那么厉害,难听的字眼儿可多了。”我抿着嘴,看着他的样子,不禁笑道,“玲侍卫长莫不是担心奴家了?”
“哪有……”他瞬间涨红了脸,随即不满道,“哪学的称呼?还奴家?也不嫌瘆得慌!”
“哎,歌舞坊的姐姐们不都这么自称吗?”我撇撇嘴,“你要是不喜欢……”
“你就改?”
“我就天天对着你自称奴家!”说罢,我与他皆开怀大笑。
其实曾经的我,也可以做到无忧无虑,陈娇与刘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与凌樾的关系并不亚与此。
等以后有了机会,复得翁主身份,不不,甚至只要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我定会与凌樾拜堂成亲。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不是曹绿芙的擅自做主,强势的曹绿芙拥有着支配这一身体的主动权,我也因此从主人格降为次人格。
我亲眼看着之后的几日,曹绿芙用着我的身体去在达官贵人面前投怀送抱,引得凌樾不满。
我也亲眼看着绿芙借机让凌樾来平阳府东厢房幽会,一壶酒将他灌醉后二人所发生的种种。
生气吗?恼怒吗?那明明是另一个我啊,另一个不满自己卑贱而渴望扶摇直上的我啊!
可她与我的目的不同啊!
酒醉之后的第二天,我无法想象自己这具身体是如何以此为要挟,让凌樾帮助自己在浮光锦一事上调查,至此揪出所谓贼人为妙莲,平阳歌舞坊的领舞便花落自家。
“是你安排的,对吗?”夜深人静时,我冷声质问着另一个自己。
“啧,原来也没有那么懦弱嘛,竟然还能找到失去的记忆。”她嫣然一笑,“不过,那可是你亲手去做的哦。”
我亲手去做的……
是的,从此在心中贪婪支配下变成妖魔的,是我,是卫子夫,却不是曹绿芙的名字,而这一些的目的,却是为了平阳长公主为新帝设宴安排的人选罢了。
“妙莲竟然不是个省心的东西,好在没有把担子落在她身上!”几日后,刘婉唤我去暖阁与她议事,颇有怨恨地说道。
“公主说得是。”我麻木地颔首。
她静静地打量着我,忽的笑了:“你也没少费心思吧?”
我心下一惊。
“放心,怎么说了你也是曹寿的亲妹子,本宫这些年待你也不薄,难不成你还会认为本宫会责怪你吗?”她目光锐利,分明却是在向我索要人情,“不过也好,纵然妙莲当初是名扬长安的花魁,却也是个缺心眼又信不过的,你到底是自己人。”
“公主想要说什么?”我试探地问道,心中只知是要将我送入宫,却不知背后有何打算。
“本宫的弟妹,也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她顿了顿,“陈娇,少年时来过我府上一回,也不知你记不记得。”
“自然记得,”我道,“当初长安传唱着‘堂邑陈女娇,淮南刘陵俏’这皇后与刘陵翁主当年可是名扬天下的皇室双绝——不过即便如此,也未必有公主您这个货真价实的凤凰高贵。”
我看着刘婉的脸色,斟酌着说道。
“还算你有点眼力见,这位皇后可没你说得有自知之明,如今倒是越来越不把母后放在眼里了,仗着身后是窦氏外戚撑腰,倒恨不得将整个后宫都占为己有呢。”
“怎么说?”我问。
“新帝即位,按规矩,母后千挑万选出来的家人子,竟然一个个全都被皇后打发了,可怜了田蚡舅舅家的女儿田瑶此时还在掖庭宫当杂役。”刘婉越发愤愤不平,“也不知我那傻皇弟是怎么想的,这倒也罢,还兑现那小时候的什么劳什子诺言,现在还在筹重金重修椒房殿,就是为了讨好他那位皇后!”
听到这,我噗嗤一下笑了,琴瑟和谐的夫妻,真令人羡慕啊,若是我和凌樾的将来,虽说无椒房重金,但是也一定会如此令人向往吧。
只是凌樾,我垂下眼帘,发生了这些事,他还会认为我是从前的那个卫子夫吗?
“子夫,所以此事唯有你去办,他窦氏既然有人在皇宫中安插人脉,那母亲自然也可以安插人脉,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事成之后,皇后之位,还是你家族的荣耀,皆唾手可得!”刘婉道,这却着实将我吓到了。
“不不不,公主,我从来不知道皇宫礼节,我又怎么会是太皇太后一派的对手……何况我有心上人了!”
原本想好的说辞,却化为乌有。
“奴婢叩谢长公主大恩!”
是曹绿芙,她毁了我的一生。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是我转世之后偶然读到的诗句,原来不过如此。
我的心愿很简单,只是和凌樾共度一生,但曹绿芙是我贪婪孕育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她不甘心。
没事的,没事的,做她想做的,我沉睡,如此可好?
可是,可是不知过了几年,我得知凌樾的尸体被丢弃于乱葬岗时,我拼了命也要夺回短暂的意识,推开了身旁所有的侍女,赤足跑到乱葬岗,伏在他冰冷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她怎么能这么做!
她怎么能杀了他!!!
她已经毁了我的一生,却还是为了灭口,为了掩人耳目,将凌樾杀了!可凌樾不会做不利于我之事!如此之心性?也配称贤后?可笑!
司马迁一句“嘉夫德若斯”让我仰天大笑,真好,人在做,天在看,曹绿芙你可真有能耐,如此不堪的一生,竟然还能得一句嘉夫德若斯。
既然如此,那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与你同归于尽!
下一辈子,我只想做自己,真正的卫子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