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那里？怎么会躺在床上呢？她不是在跳舞？不是在做着一件令众人闻之丧胆的也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之事吗？

有手缓缓伸来，明黄缂金九龙纹，袖口繁丽的金线堆刺，手指却冰凉得让她心颤，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面颊，那样温柔地抚摸，把她整个人都快溶化进去。

倏忽间，有什么清冷之物滴落在她的脸庞，冰清叱骨，仿佛那千年寒冰，万年圣雪。一滴，二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而下。那清冷的液体缓缓的在她干涸的唇瓣之间肆意游走，涩涩的、咸咸的……她蓦然一颤，是眼泪，谁在为她落泪呢？是轩吗？

他身上的温热，令她冰凉的身子渐渐回暖，一直暖到心底深处。她的头被他紧紧的贴在他的胸口，她听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的声音，他的气息陌生而熟悉，夹杂着苦涩的药汁味和那淡淡的龙涎香的气息，她突然觉得心中一松，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松懈了下来，他的臂弯温暖而坚实，仿佛能抵挡住一切，只是紧紧的搂住她，仿犹怕她就那么一瞬即逝。原本孤傲冷冽的目光却渐渐融软，如同锋利的冰刃，渐渐为雪水所蚀，溶化成一汪平静的春水。他长长吁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语气温存得如同耳语：“不要怕，朕自会护你。”

倏然一怔，他的话让精神正处于朦胧状的子曦豁然清醒，可她也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的蜷缩在他怀里，似一只慵懒的小猫，就那样静静的躺着，静静的想着。半晌，有泪，极大的一颗，从眼角慢慢的沁出来，“啪嗒”一声砸落，一点一滴的往下淌着。十几年来所背负的仇恨，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那刻骨的仇恨压得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终日惶恐不安。而就在此时她心灵上驻扎的所有高大的城墙终于轰然崩溃，筋疲力尽。好想就此一睡不醒，永远在这没有责任、没有仇恨的片刻幸福之中沉沦。

可她终是穆家的子女。报仇是她摆脱不了的夙命，她永远也忘不了父母临死前那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死不瞑目的眼神。慢慢至心底浮起的强烈恨意使她一颗心在胸腔里，搏动得牵起肋下隐隐作痛，狂躁得无法安宁，好似一腔热血至胸腔喷射而出。药力散发，终是抵不过浓浓的睡意，沉沉睡去。

她病了七八日，每日昏昏沉沉，发着高烧，偶然醒来，总是惊悚出一身冷汗。三四个御医轮换着诊脉，大碗大碗的苦药喝下去，细心调养，才算渐渐有了起色。

夜深露重，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庭园内花圃的芍药开得极盛，枝条悠然出尘，浅绿簇簇拥拥，花色娇绿绰约如处子，人间四月芳菲尽，几株已经开得半凋，夜风轻拂，花瓣如雨零零飘落，落地皆是悄无声息。

赵美望着缕空窗外凋零的落叶，长长地吁了口气。随后脱下了那身大红的朝服，在几案上那通体碧绿的翡翠杯里倒了些温得恰到好处的琼液，然后伸直身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张宽大的锦榻上。摇晃着手中的杯盏，此刻心中却烦燥得发狂。宴会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让他此刻都还心有余悸。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朝野上下他的嫌疑最大，难道有人想栽赃嫁祸于自己？这虽然是自己惯用的伎俩，现在反用在自己身上，一想起这事，五脏六腑都快要气愤得炸裂开来……

收紧手中的力道，仰头，一口喝尽杯盏的酒液，刚刚闭上眼睛，就有人在敲门。他没有动，淡淡地道：“进来。”他不用问是谁，因为在府上来敲他门的只有一个人，这人就是随他出身入死的赵从德。

“吱呀！”一声，门开了又瞌上。

赵美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又斟了杯酒，慢慢喝下去。他想，是时候探一下从德的口风了，顿了顿，面上才略带怒意的道：“谁准许你们动手的？竟然还在暗器上抹了剧毒，好大的胆子！到底是混得连主仆都不分了！老夫养你何用？”面上虽冷淡，语调中却透出极力压抑的怒火。

“老爷恕罪，属下怎敢擅作主张，做出这惊天动地的事来……”赵从德慌忙下跪俯首，不惊不慌，沉声回答。

“住口！”赵美低沉的一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向前踏了一步，急促地开口道，“你要知道，万一皇上真的死了最大的嫌疑就是老夫，最大的受益人也并不是本相，而是杨奎。杨氏的权力与日俱增，况且现已有龙胎作为那老匹夫的后盾。万一他死了，皇权自然就落入了他杨氏，自然而然就会全部被他吞噬，这可正中他的下怀。你可知道，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更加没有希望！赵氏还将永远背负着密谋篡位、弑君之罪。你想让老爷我受众人唾弃之辱，让我赵氏如过街老鼠，处处抱头逃窜！”

赵从德微微抬起头，望着他似鹰隼阴厉的目光，低沉的声音中流露着绝对的忠实：“老爷说得极是，属下愚钝，确是有欠考虑，但是属下确实是得了老爷的命令才下手的……”

“什么？得了老夫的命令？”从赵从德口出嘣出的语句，使响雷般震得赵美一时手足无措，半晌都合不拢嘴。片刻，一手抚着颌角浓密的胡须，若有所思的道：“这事倒是有些蹊跷了，这肯定是有人暗中嫁祸于老夫，难道是杨奎？纵使他与老夫素来不合，也不可能在宴会上指使你们暗杀皇上，万一误伤了他那宝贝女儿，岂不是得不偿失。老夫可以肯定不是他，但是那又会是谁这么大胆呢，既敢假传老夫的旨意？”赵美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双眼圆睁，那样子颇有几分骇人，最后声音却低沉冷静得有几分可怕：“好了，老夫想一个人好好的静静，今日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有再犯，定罚不赦，下去歇着吧。”

“是！”赵从德躬身退出，忽暗忽明的烛火下，赵美负手仰面独自站立若有所思。

“丞相大人在想什么呢？如此深沉，连有人进入房内都未丝毫察觉？这好似不像大人的作风。”一淡然却悦耳的女声，拉回了赵美的思绪。

赵美回首望去，只见烛火下女子面色似玉，浓如乌云的发间插戴着赤金凤钗，凤作九尾，每一尾上皆缀明珠，下缀金珠为络，细密的金珠络沙沙的在鬓侧摇曳。眉目间那双深邃眼眸，神光闪耀。这是赵氏女人独有的眼神。

于是，猝不及防地两人目光对视，只觉得那双不笑亦含情的单凤眼虚无冰冷，心就不由得一片寒凉。赵美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

“老臣见过皇后娘娘。深夜造访，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微微弯身作揖。一如平日般淡漠，永远是那样如冰雕成的模样。

“都是自家人，父亲大人毋须多礼？”虽说入春已久，但夜风极大，她系了件平金绣百花的黑色斗篷，更显风姿绰约，由数名宫婢簇拥着款款步入内室。有宫婢上前灵巧的取下披在她肩上的斗篷。赵佳铭便轻移莲步款款走向檀木桌旁，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地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也没什么大事？许久未回府上，闲得发慌，就来找父亲大人闲聊几句家常罢了。”赵佳铭接过宫人手中的茶盏，略一侧头，随侍宫婢会意，鱼贯退下。她这才转头，明澈的眼细细地看着赵美，缓缓说：“哥哥还好吧？进府怎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赵美仿若未闻，只怔怔的将官窑的茶盏在他的手中旋转着，也不答话，思愁万千。

赵佳铭斜斜的瞥了他一眼，问：“看来父亲大人定有烦恼之事？不然不会孤生一人喝得一身酒气醺天。看来佳铭来得正是时候，不就是一场庭宴，至于让父亲大人如此的沮丧吗？”恍惚间，赵美似乎瞥见了面前女子那双深邃的眼眸里荡漾着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赵美闻言不语，只端起面前的茶盏，白釉五彩花卉印花盏，胎质细白，釉色白润微闪着青光，皆是贡品。碧绿的一泓水恰似一盏毒药，难以让他下咽。盏盖磕在杯壁上，连那声音也是沉闷的。若有所思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俯身向前急切得连基本的宫规礼仪都忘切了，道：“难道你知道是谁做的？”

仿佛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他又缓缓坐直身，双手随意似的搁置在膝盖上，却带着说不清的静，眼神如鹰盯住猎物般直勾勾的凝望着一面平静的赵佳铭。

“不错，本宫知道是谁，就是本宫借父亲大人的名义下的令。父亲大人也知道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争斗似乎也是永无休止的。本想借父亲之手除掉杨家那小贱人腹中的胎儿，打击一下她的嚣张气焰，那想到父亲大人身旁全都是些酒囊饭带之徒，本宫略施小计，就套出了父亲大人暗藏在心底多年的，那汹涌澎湃的野心——骨子里流淌着赵氏的残酷嗜势。本宫牺牲一生的幸福为你争来现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没想到还不曾满足父亲大人的私欲……”

赵美双颊涨得通红，仰面微闭着双目，似是不胜厌烦地截断她，沉声道：“好！好！果真是我赵家的子女，行事手段果然阴狠毒辣，连你年迈的父亲都要算计在内，不留一条生路。那以后你也休怪父亲无情，是你自己肚子不争气，进宫这么久都不能为皇室诞下一儿半女，不能孕育让赵氏一步登天的皇家子嗣。老夫怎能坐以待毙，让杨奎那老匹夫爬到你父亲头上撒野，所以老夫也不能指望你们兄妹二人，只好另起炉灶，重新打算……”

赵佳铭的眼角顿时掺杂了焦怒和讥讽，带着一丝不屑的神情，忽地厉声截住他的话道：“这都要归功于你，父亲大人！”后面四字说得极轻，几乎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人能听见了，却句句渗透着刺入骨髓的冰冽，震得赵美一时无语回答。

她这样的神色让赵美打从心底里发寒，端起桌上一旁的酒盏，仰头，一口即尽，却觉酒液入喉火辣灼人，仿佛有把锋利无比的小刀，从喉间一路直剖入肠。定了定神，才知道并非幻觉，那阴厉的声音此刻正声声入耳，一声声，一句句，都剜在他的心头。

赵美不胜疲倦似的瞌了瞌眼。小时候他对她的管教甚为严厉，可她都是言听计从，无丝毫的抗拒之举，现在她做出这样的举动，确实让他一时间内无法接受，他俨然已忘了她已不在是他手中的木偶，一味的任他肆无忌惮的雕刻，而是位居六宫之首的皇后娘娘。他终是走错了一步，只是走错了一步而已……

赵美轻抚桌上的茶盏叹息出声。

可到底还是走错了一步……

赵美紧蹙着眉低叹一声：“皇后娘娘！看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老夫真难以想象，您是老夫亲自调教出来的那个惟命是从，万事为老夫打算的赵家女儿。”

赵佳铭唇角本就挂着的一抹极淡的笑容迅疾地敛去，一双凤目中此时终是绽出凌厉的光，可也只是刹那而过，“父亲大人调教的只是大翌的皇后而已。而物急必反这个道理，原来父亲大人并不明白呀！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本宫就不打搅父亲大人休息。总之，本宫希望不会再有下次，圣体万金尊贵，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本宫必将其人碎尸万段！也请父亲大人别逼本宫到时把您亲手教导出来的阴恨手段，一件一件的用在父亲大人的身上，那可是本宫最不愿看见的。”阴寒的凤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一瞬间清晰可见。然后，微微一笑，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像是玫瑰的刺，明知人的痛楚，仍要渗入人的骨髓里去。

冷眼看着额上青筋凸绽的赵美，蓦地起身而去，长长的裙裾无声无息的曳过平滑如镜的地面，缀着大红牡丹的轻薄烟纱如水，流过她的长发，她的衣袖，从她的脚下淌开，身后，浸漫了一片如血的红，那样妖异的殷红，宛如一朵绽放于黑暗之中带着刺的血色曼陀罗。

屋角的鹤嘴铜壶熏香炉里燃着香料，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芬芳飘荡于整个房内，此时的赵美却觉得被这香气扰得心烦气燥。半晌，似有所悟，眉头不觉微向上挑起，一双犀利深遂的眼中几乎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旋即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府上的婢女已为他炖好了一碗上好的燕窝，赵美端在手里，调羹在白瓷的碗里轻轻搅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突然一扬手，将碗打飞到了墙上，摔得粉碎，浓浓的燕窝汁顺着红色的墙壁缓缓滑下，张牙舞爪得宣扬着他的满腔怒意。垂着头立在一侧的丫头，慌忙俯跪在地，打扫着一地的残渣、碎片。

此时的赵美脸色铁青，指骨都几乎攥得折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