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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不日陈王便召见崔州太守鲁枚之女鲁涟涟。一说鲁涟涟有倾国之貌,能歌善舞,早先年宋免便有意于她,只可惜当初其年龄太小而作罢。鲁枚一心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入陈国王室,如今却因为陈王的一句召见,只能将女儿领到了陈王面前。
有好事者说鲁枚早就应该嫁了女儿,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反而让陈王捡了便宜。鲁枚心中也是后悔不已,可眼下陈王暗含警告的意味,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他再不知好歹,相信陈王不介意让他明白什么叫做触怒了君王之威。
当晚,陈王在清和苑召见了这位盛名在外的女子,鲁涟涟献舞献琴,两人相谈甚欢。
彼时白离在城外的玄武营细读从益州而来的奏章,神色淡淡,斜倚着软靠,半边遮盖着绒毯。
殷九静坐下首,不敢掉以轻心。见白离不动声色,其心可是掀起巨大涟漪,心中忐忑,不断猜测大将军此刻的心中是作何猜想。然他也只能不断地喝茶,偶尔回答白离提出的问题。
片刻,白离放下书卷,道:“那姜南既然已经启程了,虽然说是我举荐的人,更是掉以轻心不得,必须看紧了。”
“是。”
“贺修之前跟着陆云笙摸到了齐国的暗线,这条线继续追,我相信曹翌扬还没有出城呢,这会儿是猫捉耗子的游戏,看谁能笑到最后。曹宁在渭水为战,他居然有单子留在曲阳,我便叫他来得,去不得。”
“是。”
她讲一条一条指令有条不紊地说着,殷九除了称是之外,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白离稍稍抬眸,笑道:“怎么,今日却是心情浮躁,你有什么想要说的?”
“……并无。”殷九垂首,却是嘴角微微抽动,心中也在不断挣扎。这大将军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呢?
“夜深了,你退下吧。”
殷九告退,如霜还打算伺候着,白离却是也早早打发了。
白离坐起身来,目光一片清冷之色,嘴角却是掀起一个嘲讽的笑意,犹自苦笑不已。烛火飘摇,一灯如豆,白离索性一挥手将火灭了,借着冷冷的月光,闭上眸子,感受遥远的梅花香味。
可这里明明是城外的营帐,哪里有梅花清香?
就算是远离陈国王宫,对于那些事情,她就算不想知道,陈风眠也会想办法让她知道,这是做给她看的。
白离披了斗篷,无声无息地出了营帐,一个人清清冷冷地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思,一步一伤。
一道黑影无声跟在她的身后,却是没有靠近,远远地跟着,几乎是踏雪无痕。
“你这样走下去,不是在伤自己的身体吗?”那黑影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白衣翻飞,青丝如瀑,却是一条狰狞的伤疤在他的左脸上,增添一股阴冷的杀气。
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是柔和的,像是春日三月的湖水。白离在雪地里顿步,清凌凌的月光挥洒在她的身上,却看不清她的面容。
“你怎么又回来了?”
“谣言漫天,我就算想装作听不到,也不行。”冷颜走上前,缓缓伸出手来,触碰她没有系住的斗篷带子,垂下眸光,仔细地替她系好。
白离愣了愣,却是呆呆看着他左脸恐怖的疤痕,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冷颜收回手来,道:“以前让你多想的时候,你总是不喜欢动脑子;现在让你不要多想的时候,你倒是伤神得厉害。你总是不听人劝。”
“是啊,所以爹总是恼我,他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和他顶嘴,都来不及说一些好听的话讨他欢心,他对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做出一篇规矩的策论,我到死都没有满足他。”她淡淡一笑,笼着月光,却是怎么看怎么悲伤。
冷颜沉默起来,这个时候,她们已经走出营地很远了。
白茫茫的雪地连着无边的天际,像是永远没有尽头。所有的山都在夜色中化为虚无,只留下虚虚幻幻的重重影子,像是看不见的业障。
“我对于他的记忆,好像只存在于督促我读书的时光里了。”白离一愣,像是回忆起什么,复道,“我真是不孝,虽然说爹是为了陈国而亡,可你说我嫁给杀父仇人,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你还为他做这么多?他可知道可看见,你为他做的?”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
“如果他还是一个男人,就不应该将你放在杀伐的火焰中煎熬,放在权利的漩涡中挣扎。”
“那是我愿意的,我不想做一个在他身后,看着他艰难困苦登上帝座,看着他流血鏖战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不想做其他女人一样,等男人送上宠爱,那本不是我所愿。你说他不知道我为他做的,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为我做的。这本来就不是对等的事情,若是一个人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冷颜的手紧紧握成拳,他并不是想听她这样说服自己的。
没错,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总是能够说服自己的。只是那些被妥协的东西,在一次一次的积累中,会疲惫,会崩溃,到了哪一天,会成为永远无法解决的灾难。
她本可以不承受这些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努力说服自己呢。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说起他和她争吵的原因,也没有劝服冷颜,甚至,只是在不停地说服自己而已。
“阿离,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你为什么不对他说,你见过我,并且知道我的踪迹呢?为什么不趁着现在,将我杀了呢?”
白离凝视着冷颜,他说这些话地时候,喉头梗塞,像是在竭尽全力诉说一般,牵动的情感,在许多年沉寂的岁月里,泛起了涟漪。
“冷颜……”
“你不要说,我不想知道答案,你既然选择了陈风眠,我无话可说。我不想知道你的答案,一点也不想,我只是问问,我只是问问而已。”
发丝随风而动,他的目光里,倒影着年少时候的温柔,刹那间冷若冰霜的男子,像是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年。白衣与天地融为一体,他一直都是独自行走在天地间的人,他的内心始终孤独,因为承载了对她的感情,而永远都无法圆满。那一块缺憾,是他今生今世的殇,可是他不会想着去治愈它,他愿意让这个伤口溃烂下去。
“冷颜,你走吧。”白离闭上眼睛,眼角有风干的眼泪。
一阵风过处,再睁开眼,只有白茫茫的雪,和清凌凌的月光,就好像从来没有白衣的男子,没有那一句“我只是问问而已”。
既知不该来,便知适时退,天地茫茫,不相见,不相怨,不相念。
她不会知道,等着冷颜的,是袁五的十八名惊风细雨楼的刺客。生长于暗夜的力量,在树林里围成一个圈,面无表情。
皓月当空,无叶的树梢白雪寂寥。
冷颜冷冷一笑,顺手取下在背后的七弦琴,盘膝坐于地上。
音杀如塞北的寒风,透过人的感官,直接切割人的灵魂。天地一色,空有冷涩如凝绝的弦音,盘旋交错,在周身厮杀不停。
枝头残雪簌簌而下,若另一场大雪,覆盖他的肩头。
他忽而吐出一口鲜血,弦音“兹”地一声断绝。
袁五冷声道:“失礼了。”
长剑挑断了他的琴弦,两个人都被余音波及,纷纷后退咳血。冷颜从琴身底部,抽出一把剑,一把断剑——相思。
相思春雨,一阴一阳,为忠肃公送给外甥女大婚之礼。却是一场浩劫使得两把剑断,相思被柳烈带到阵前,最后被冷颜所得。
这断剑,是君王的绝恩,是赐死。
这断剑,是他多年来无法释怀的仇恨寄托。
剑花如练,如同美妙的月光,被抽成丝,在雪地中翻飞。十八道黑色的影子,与月光颤抖在一起,挑起一朵朵鲜红的雪花,如同红梅绽放,晕染在这片土地。
“阿离,这就是他的算计,他知道我会因为流言回来,会回来这里,然后,在谁都猜不到的时候出手。如果你知道,你还会不会毫不犹豫呢?你可有一点点,一点点心碎呢?”冷颜笑了起来,从来没有哪一次,笑得这般好看,他原本就是英俊绝伦的男子,原本就该又许许多多的女子思慕。
“王后不会知道,而你,永远没有机会让他知道了。”袁五一剑穿过冷颜的胸口,更多的血,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这般刺目。
冷颜突然间不想挣扎了,他的脑海里想起不久前白离说的“你走吧”,手指触及断了一根弦的七弦琴。
三剑同时穿过他的左肩,右肩,胸口,他的身体汨汨留下的血,将琴身染红。
冷颜颤抖着手,挑动琴弦,在此刻忽而想起年少时,白离厌烦学琴,在考较的时候,是冷颜代替他弹了一首,当时,他和她就坐在帷帐内。
那首曲子,是什么呢?他闭上眼,回想着寸寸光阴,嘴角勾勒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琴音破碎断续,操琴的人,已经灭绝了声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