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汤怀谨还与小妻子言语温柔关切,隔天,他却板着脸让丫环们把人打包赶到大街上,惩罚继续。
乔毓宁走一个早上,还是没接到活。
没有哪个药堂掌柜会跟本县地头蛇汤五爷家过不去。人家大儿子是刺史,二儿子在中书省,三儿子是乡兵团校尉,往来亲家不是国公府的,就是出身三品以上大员官家,也就有皇姑荣佳公主为靠山的皇商贺府的人能跟五爷家碰个瓷不心疼,其他人谁敢不卖五爷面子。
乔毓宁明了内情后,难掩沮丧,踢着小石头子在街上乱晃,忿忿骂,狗官,一群狗官,官官相卫,就知道仗势欺人。
巷子里,一家看不出门面的黑馆里,走出来个青衣小药童,问道:“这位姑娘,有活,一次一个大钱,接不接?”
乔毓宁一听有钱赚,马上来劲,连声道:“接,接,”她又傻笑,“就是不认识路。”
“没事,”小药童很爽气地说道,“我给你图,”他取出一株完整的地伏苓做样本,“就是这药。你挖多少我收多少。”
乔毓宁眼珠子转了转,问道:“我用这药跟你换白苍术。”
小药童笑一下,道:“你家有人骨伤了?”乔毓宁点头,药童又说道,“我告诉你白苍术长哪儿,你自己采吧。”
有这好事,乔毓宁干脆把她要找的药名全报了,小药童兴许见多付不起药钱的不得不进山采药治病的穷人家,他也没藏私,在地图上全标出来,还提醒道:“这些地方都是以前有人摘过的,现在还长没长,我不能肯定。”
“谢谢你了。”乔毓宁想想又问道,“你怎么肯雇我啊?”
小药童一听乐了,吐实道:“一看你就是新嫩,这地伏苓我家先生开到三个大钱一株都没人送,不宰你宰谁。”
“那你说实话也不怕我跑了。”
“没事,当交个朋友。”小药童痛快道,并小声透露,他早就不满他家那抠门到家的先生,没人给他采药,他必然要提高收药价。她不来反而是造福本县的药农呢。
乔毓宁咯咯笑,跟他摆摆手,她先去采药,回头大家再聊。
出城到昆山脚边,乔毓宁照乔母所说,在镇山石,九天玄鸟脖上摸了摸,进山。
摸九天玄鸟是当地风俗,村里老人讲那是西王母娘娘的坐骑,摸了会交好运,能得山神的保佑。乔毓宁自忖带着山神保佑,浑身是胆,沿着药农们踩出来的山道噌噌向上爬,东挖挖西找找。赶在太阳落山前,她找到一株地伏苓,汤少爷要用的药却是连片叶子也没瞧见。
她带着一枚铜钱回府,菊香等人心疼她手脸上被野草枝叶划出的伤,汤少爷面无表情,叫她继续,没受到教训前,这处罚不会停止。
乔毓宁暗里吐舌头,继续就继续,她还巴不得,捏着那枚自己亲手赚来的铜钱,梦里都喜滋滋地在笑。
第二天,她天不亮起床,带上干粮出发,边挖药边赚小铜板,不亦乐乎。
贴身侍候的菊香很快发现了少夫人的小秘密,笑着收好那小钱包还帮忙掩饰。汤怀谨不动声色,只要乔毓宁没摔断细胳膊小腿儿,他也不发话。
乔毓宁眼瞅着汤怀谨心绪平和,与担心刘芊芊生子生女那段时间的难伺候不可同日而语,认定自己的痛苦就是汤少爷的快乐源泉,背后可没少和新认识的朋友数落自家相公面黑手黑心更黑。
三五天后,乔毓宁在街头又一次巧遇汤梦窗与梁写意。
两人正好要去汤府拜访,瞧见贺少夫人旧蓑草鞋背药箩,震惊又不敢置信。据说,汤怀谨嫌弃冲喜的乡下媳妇相貌丑陋身份低,每顿只给她咸菜配馒头,粗衣布鞋冷过冬。可怜小童养媳的日子苦得没处说。原来是真的。
乔毓宁没兴趣跟敌人澄清某些人别有用心的造谣,她直接走人,往左走,梁写意堵左边;她往右,此路也不通。
她急得大喊:“非礼啊。”
汤梦窗惊而转过身去赫哧赫哧闷笑不止,梁写意深深地、深深地叹息,他不过想请贺少夫人到前面的长洲湾酒楼用饭:“此间的鲈鱼烩颇负盛名,在下还欠贺少夫人一份赔礼,相请不如偶遇,还望赏光。”
乔毓宁说,没空。
梁写意笑容加深,说如果她进去品尝后,觉得味道还可以,那么,她将成为此间酒楼的贵宾,她日常三餐皆可在此处解决,不要钱。
乔毓宁默默地看他一眼,率先走进酒楼。汤梁二人跟进,乔毓宁从怀里摸出串通体浑圆的冰玉珠放柜台上,吩咐道:“给梁大人办张终身贵宾卡。吃喝嫖赌全免那种。”
跟全国首善汤沐恩的儿媳妇比阔,砸不死你。
“。。。”
汤梦窗笑着咳嗽,拍拍梁兄的肩膀,童言无忌,别放心上。
乔毓宁哼声,双手拉紧药筐肩带,头一昂,迈步向无名小巷,满箩药只换得五个小铜板,她却笑得比都满足。
大半个月过去,梁写意再次上街堵人。这次,他带了只小京巴。小狗可爱的模样立即萌倒乔毓宁,她情不自禁地脸露笑容,蹲下来,开心地拿自己的午饭逗小狗。
怎奈小京巴娇贵,不吃粗食。
乔毓宁明白这点后,收回玉米窝窝,起身继续走路。汤梦窗从街角跑出来,抱起小京巴,紧紧跟着小婶婶,劝说既然喜欢就收下它,小京巴其实不挑食的,米粥都会吃。他还把窝窝头捏碎了示范给她看。
“你跟着我干嘛呀?”乔毓宁很火地问道。
汤梦窗踌躇一番,面容恳切地道歉,为他三叔小妾的娘家金家大闹乔家村的事。那件事严格说起来并非汤五爷直接指使,但是,如果没有五爷的纵容,金家人也不敢那样放肆。
“爷爷是有责任,他太宽纵我三叔叔。”汤梦窗代汤五爷致歉,希望小婶婶不要记恨他祖父。
乔毓宁比比他,又比比不远处的梁写意,恍然大悟道:“原来,他是帮你来着。”
汤梦窗不好意思回道,乔毓宁是他长辈,直接跟她谈他觉得太唐突,就拜托善于讨人欢心的梁兄出面。可惜,不知因何缘故,乔毓宁相当排斥梁写意。他们本来还想多试几次,但是,任地已来函催他们赴任,已没有时间给他化解两家恩怨。
因此,他急地冒出来,说明实情。
乔毓宁微笑,说她知道家人搬走与五爷无关,是她那天喝醉了胡言乱语失了体统分寸。实际上,应该是她去请老族长原谅,不要跟她生气。
汤梦窗笑着把小京巴递到她前面,道:“如您所说,旧事休再提,那么此物还请小婶婶收下,权当成全小侄。”
“村长说,等狗蛋生小狗,会送我。”乔毓宁客气地回绝道,“这只,你还是拿回去送给其他人吧。”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汤梦窗瞧见绸缎庄外妻子与刘姨娘相扶相持。刘芊芊与丫环仆妇们神色皆忿然,梁画屏强作欢笑,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梁写意打个手势,妹妹那头他搞定。
汤梦窗感激地点个头,再次追上小婶婶。
乔毓宁并不停步,不耐烦地让他不要给自己制造不必要的麻烦。汤梦窗知趣地收回小狗,留下话,本县的知县是他的同窗好友,若碰上难事可以去县衙求助。
这话乔毓宁听过就算,汤五爷家的人有那么好心?太阳从西边出都不可能。
汤梦窗与梁氏兄妹离开昆县那天,东大街上敲锣打鼓炮仗齐鸣,还有衙卫开道,场面搞得甚为隆重威严,很有大官出巡的派头。
汤老爷带着老妻美婢庶子一行人走在第二拨,同样车马浩浩荡荡。
全县人都爬城头看热闹,议论梁家的权势贺府的富贵汤家残废的少爷以及被卖入本县第一富户汤府冲喜的乔家小妹的悲剧。乔毓宁听个开头,就躲回府里。金荃在后院正着急,瞧见她,眼前一亮,赶忙推她进屋,让燕泥给她梳妆打扮,怎么气派怎么整。
乔毓宁一头雾水,跟着她们急走赶往前厅。
金荃边走边低声说明事态之紧急:“少爷师门的人来了。”
乔毓宁道:“这还不好?”见了往日朋友,汤少爷兴许心情会更好有助于养伤。
金荃吐口浊气,道:少爷跟他大师兄处不好。汤怀谨性聪慧,根骨良,功夫学得快,又有济民药堂为后盾供应天材地宝,不到十岁就把他大师兄一脚踢下梅花桩,当着全武林数十个门派掌门的面。两人仇结得大发了去,听到汤少爷不良于行完全变成废人的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他大师兄。
不然,这位茂和真人的首徒也不会大老远从饶州赶到昆县千里迢迢“看望”小师弟了。
“您的任务,就是回绝他去探视少爷伤情的要求!”金荃说完来由,一把将少夫人推入前厅,比个一切都交给您了好好干的鼓劲表情。
乔毓宁想说自己怎么做到,这时,厅中有个背剑青年站起来,他梳个道士头,穿身纯蓝锦袍,面白无须,整体素净,眉眼周正,看起来完全是戏文里所说的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助贫惩恶扬善的正派侠士。
和厅中其他三四十个一脸寻衅闹事的江湖混混浪子比起来,罗大师兄完全是正义的化身公理的标志维权的打头兵。
这样的人怎会与小孩子过不去,乔毓宁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必是那一身臭脾气的汤少爷太能招人嫌,惹毛他大师兄,始造成师兄弟不和。
罗大师兄刚说句家师甚是挂念师弟伤势,就给乔毓宁打断,她上前亲亲热热地招呼他大师兄请坐喝贡品新茶,以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完全能够理解的语气,说道:“相公能吃能喝一时半会儿还进不了鬼门关呢,他大师兄,您就这么跟真人回吧。”
“啊?”罗大师兄及其同来的武林同道惊得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回,谁家媳妇这么说自家男人的。古怪,有古怪。
乔毓宁笑笑,道:“他大师兄,您是大忙人,道上有那么多不平事等着您去声张正义主持公道,理那个渣人做甚。我知道往日我那相公做事不厚道,让诸位恨不得生啖他的肉渴饮他的血为后快。别说诸位,就是我自己也常常被他气得半死,火起来真想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咱的厉害。”
她边说,边拨刘海,又卷袖腕让他大师兄看看恶毒的汤少爷在她身上留下的斑斑罪行,连她这样的小姑娘汤少爷都下得去狠手,可以想见汤少爷当年是如何地嚣张跋扈欺市霸行不择手段地欺凌他看不顺眼的人了。
所以,她完全明白众年轻侠客想要一刀宰了汤少爷的迫切心情。
“可是,他现在已经遭报应了。您呐,就大人大量放他一马得了。”乔毓宁总结道,“人在做,天在看,他这种大恶人自有老天爷来收拾,诸位费那个劲还要被武林同道笑话呢,为那种人污了清名太划不来。”
众人听得真是心有戚戚,罗大师兄更是深深地同情被家暴的小弟妹,他当场送给她一样护身玩意儿:黄蜂尾针。暴雨梨花针的简约版,名取自俗语,最毒不过黄蜂针。罗大师兄叮嘱小师弟妹,下回汤怀谨再欺负她,就扳动机关,让他尝尝被针扎的滋味。
罗大师兄这主意真是太妙了,厅中其他人有样学样,掏出赤蝎粉、蛛王丝、血蟾唾液等等茶汤调味品,告诉乔家小妹,这些都是武林门派恶作剧的小道具,能叫汤少爷吃小苦头,再也不用担心汤少爷半夜起来掐她脖子。
乔毓宁喜得眉开眼笑,双手在桌面上一拢,这些宝贝都归她了。
罗大师兄与其他众多与汤少爷有过的年轻侠士们交换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一切都在不言中,大家就等着看好戏吧。众人呵呵地笑,以关心汤少夫人闺誉不便与之长久相处为由,纷纷起身告辞。
客人走后,乔毓宁左手举毒死人药瓶,右手握折磨死人药盒,口水哗哗:这可以卖多少钱啊。江湖人果然好讲义气,千金一盒的宝药都是成打成打滴送。
金荃掀门帘走到桌前,寒气像不要钱似地往外释放。
乔毓宁赶紧整个人扑到桌面上压住那些新宝贝宣示主权:“我的!你不准抢。”
“要是不想婢子把您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少爷知,就把东西交出来!”金荃狠狠地威胁道。
瞧着本府第一贪财鬼金荃收走那些代表白花花的银子的药瓶,乔毓宁恨得差点咬碎衣角,坏银、就跟她主子汤少爷一样的坏!
金荃收刮走其他危险品,就给少夫人留个针筒。照她所说,只要少夫人没有蠢到把筒口对准自己,这东西倒还真是样不错的防身物。
乔毓宁本着有总比没有好的思想,破涕而笑,小手捧着针筒,欲欲愈试,只恨现在没有一个宵小之辈冒出来让她扳机括一试暗器威力。
走到内院花径,金荃察觉四周情况有异,道声少夫人退婢子身后,全身警戒。
乔毓宁紧张又兴奋得两手紧握针筒,只待那贼人现身就叫他尝尝厉害。
“少夫人,跑!”金荃高叫快跑的声音还响在耳边,人已被远远击飞。同时,一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乔毓宁只觉得脸颊被刮得生疼,说时迟,那时快,她怪叫一声,放开板手。
空中有团雪影坠下,压倒一院百花,香风环绕,裙裾沾满血泥。乔毓宁收起手中已经放空的针筒,看向那个从花盆中挣扎爬起来的女强盗。
这女子头梳同心髻,穿白雪皮裘裹红狐狸围脖,衬得玉脸莹莹生辉,虽然穿衣不合时宜,但是,难掩她过人之姿,真正美貌非常,比纤柔的刘芊芊都美上数分。
她咳着血沫,扶着不能动的右肩,摇晃地站起来。
乔毓宁见她尚有气力,怕她再下手,紧张道:“喂,我告诉你,我可是有后台的,江湖人称北宁四杰之首的罗师兄最喜欢我,他要知道你来找麻烦,一定饶不了你,你快走吧。”
她吐血笑声,道:“适才打中我的暗器,可是小暴雨梨花针?”
“是,就是罗师兄刚送我的。”乔毓宁备骄傲地宣称罗大师兄是如何疼爱她这个小弟妹。
“呵呵,此物是他多年珍藏,最为心爱,我曾向他讨要赏玩也不能够,他却将这保命之物赠予你,你不必多言,我亦知罗师兄有多喜欢你。”
乔毓宁见她与罗大师兄熟识,心觉怪异,问道:“你是谁,干嘛来这里,还打伤人?”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我且问你,你可是谨师弟纳的冲喜丫环?”
乔毓宁刚一点头,就见对面的怪美人劈掌当头而来。
“啊!”
“嘭嘭!”
乔毓宁闭眼大叫声和菊香、稻光、金荃反击冰美人的声音同时响起。燕泥护着少夫人退在一旁观战,并说说强敌身份。
原来这位打扮不合时宜的不速之客,是茂和真人的女儿江冰雁,人称武林第一美女。江美人原与她大师兄青梅竹马,那年饶州武林大会,她却与小师弟情定终生。那时汤少爷十岁未满,但是,踢他大师兄下梅花桩那一脚的风采实在太动人,就把江美人的心魂勾走了,从此移情别恋上了小她三岁的汤少爷。
此事直接导致武林大乱三年,多少年轻的杰出侠士将横刀夺爱的汤少爷视作眼中钉,直到汤少爷被人重伤失去消息,这场众志成城阻止第一美人花落汤家的风波方自告一段落。
此刻,这位引发无数侠客竞折腰的武装美女,再次逼退汤府家众阻挠,探身弯腰入房内,伸双手抱起柔弱无骨的伤员,带着能腻死人的爱怜笑容,吐露情话:她要带他走,跋山涉水寻访名医,治好师弟的伤。
汤怀谨似被什么禁锢,黑眸晶亮,怒火狂炽。乔毓宁敢保证,汤少爷要是能动一定会把这个敢摸他屁
股的漂亮女人打成肉酱。当然,在旁边看戏的她也逃不掉。
“燕泥,快想办法。”乔毓宁急道,燕泥比划手势,少爷中了药王谷的独门秘药秾华,她们无药可解。要不是乔毓宁先用黄蜂针重伤江冰雁,菊香她们三个在江美人手下过不了一招。
乔毓宁叫声:“秾华?我知道啊,你们拖住她,我去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