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蹙眉望着再次激烈的群众,竟是不知该从何解释。他是奉海林海郡守之命带兵过来平息事端的,对于那两具尸体到底是不是云将军他心中确实不知。现在见这般情景,心知事态已经不是他这个小小功曹能控制的了,跺了两步大声喝道。
“乡亲们别吵,相信倘若事实真如大家所言,城守大人一定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的。本大人现在需要知道,是谁指认这两具尸体便是云将军和夫人的?”
“老夫曾在军中做伙夫,且有幸见过云夫人一面。”一个头发灰白,衣衫破旧的老年人拄着拐杖上前一步,言语铿锵。
“还有末将,我乃驻守青河关的郎将,此次是军假回乡探视父母的。末将也曾有幸见过云夫人,可以作证。”衣衫朴素,一脸坚毅的中年男子上前道。
众人听他自称是朝廷中人,不免又纷纷叫嚷了起来。心中更是坚信那暴尸之人定是云将军和夫人,更有不少人再次恸哭了起来。接下来又有几人上前作证,言之凿凿,表情激愤。
罄冉死死咬牙才没让自己冲上去告诉大家,她便是云罄冉,告诉大家那火光之夜所发生的一切。她多想就此冲上去指控这一切,向这朗朗乾坤讨一个公道,让这悠悠众口来评说黑白。
凤瑛站在罄冉身后,见女孩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从侧后方看,女孩的眉宇紧蹙,本已凹陷的小脸以为紧咬牙关被拉出了一条坚毅侧影,竟让他不忍相望。低头间却望到女孩紧握的双手,方才他为她包扎之处,由于她的用力又渗出了殷红的红,血色蕴开在雪白的锦帕上,纵使他非心软之人亦难免动容。
侧身将罄冉拉过,凤瑛俯身拉起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紧握成拳的手指,掌心间赫然留着一排深深的指印,依稀透出血色点点。
“杨国安此人还算正值,不过庆城郡守海林却是个小人,怕是早已和曲东平勾结。我想你若用意是以百姓给官府施加压力,让官府承认云将军之事,怕……”凤瑛低声说着,意图转移罄冉的注意力。
见她眸中若有所思却不再死咬嘴唇,心头松了一口气。
罄冉听凤瑛提及曲东平,这才望了他一眼,心头一冷,暗道那李相国果真知道云家之事。
“曲东平?原来那些狗兵口中的曲大人叫曲东平……”罄冉冷哼一声,眼前浮现那晚火光中骑在马上的黑衣人。她不会忘掉,就是那人生生将剑刃刺入姐姐胸膛的。曲东平,她会记住!
凤瑛蹙眉,唇角微动,却是罄冉又道。
“我想百姓就算再闹,曲东平也不会亲口承认暴尸之人就是我爹爹和娘亲,他不会自己掌自己嘴巴。何况承认了便只能令百姓更激愤而不能平息事端。”
“现在事情闹得这般大,官府倒是有可能将尸体早早处理下葬。没有了尸体,百姓也就不好闹事了。”凤瑛只觉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小女孩,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机,如此冷静,如此懂事,却让人如斯震动怜惜。
“我……凭我一己之力没想让官府怎样。我的心很小,只想让爹娘早日入土为安,难怕是顶着这天大的冤情……终有一日,我会让战英帝付出代价,一定会。”罄冉目光坚定望向远方,双手再次狠握了起来。
凤瑛心生一叹,却没有说话,只是蹙眉望着女孩,只觉她小小的身体里似有无法挡拒的磅礴力量蕴藉。女孩晶亮的眼眸中似有火苗在层层燃起,让他震动不已。
台上的杨国此时也在百姓的吵嚷中惊惧不已,想起海大人吩咐他领兵过来时的焦躁不安,杨国安心中已是相信了百姓的话。
他心中沉重,半响才大喝道:“乡亲们请安静,大家先行回去。本大人会带着这几个作证之人前往官府,定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给乡亲们一个公道。也请乡亲们稍安勿躁,不要再寻衅滋事,倘若再哄抢尸首跟官兵发生打斗,一律入狱查办。”
杨国安说罢,百姓再次激愤了起来。吵吵嚷嚷,喊着要城守出来说个清楚。
杨国大喝一声,再道:“乡亲们倘若不放心,可以派两名代表出来同杨某一起前往官府衙门。”
一阵喧嚣过后,众人推举出了三个颇有声望的老者,一行人在那杨功曹的带领下往庆城城守府而去。
留下的百姓这才安宁了下来,一部分人开始纷纷远去,更有一些人却依旧不肯远走,在西市广场上席地而坐等待事态发展。
凤瑛劝罄冉离开,可她却不肯答应坚持隐在人群中,将那几个有为激愤的百姓认了个清楚。又混在人群中留意着那几人的身世情况,家住何处。将刑场附近守兵情况细心看了个便,这才跟着凤瑛悄悄向远处走去。心中思索着,只希望能依靠百姓的力量让官府将爹娘早早入葬,哪怕是顶着通奸的罪名……
她要的不多,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倘若这样都不能,那么她便只能按自己的计划行事了,定要将这刑场变成炼狱场来祭奠爹娘在天之灵。
女孩抬头仰望着比牌楼还要高的木杆,望着那上面侵入木隙的血色冷冷一笑。
“怎么了?这木杆是用来悬挂斩首之人头颅的。”凤瑛见她停下只望着那高高的木杆微疑道。
“是吗?可这上面的猩红之色有多少是忠良之血?哼,怕是这头顶的朗朗晴空亦不知道吧。”罄冉冷笑道,再不多看一眼,迈步便向远处而去,小小的背影中透着坚定和孤傲。
凤瑛再度微愣,抬头望向那血色深深的木杆,长眉微跳,眸中若有所思。半响才轻声一叹,大步跟了上去。
罄冉和凤瑛方出西市,只觉大地震动,竟有大批官兵向这边涌来。罄冉冷眸微凛,正欲四望周围环境好找躲避之处,凤瑛却先一步拉住了她。
“跟我来。”
罄冉不妨,一时被他带的脚步踉跄。抬头正撞上凤瑛回望的双眸,她只觉他的目光深浅不定,仿似蒙着迷雾让人观不透、摸不清,就似隔岸观火,隔雾看花。
罄冉低头,又感他握着她的手是那般用力,骨节分明,带着不容分说的坚持。她被他拉着往小道中跑,望着少年白袍轻扬,微微恍然。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帮她,倘若知道他的目的她会心安,会思踱。可他今日的多次凭空出现,多次出手相帮,却让她丝毫看不出一点目的,这反而让她不安了起来。
不知为何,罄冉总觉得面前之人不像心善到对不平之事横加插手之人,当然他更不似爱管闲事之人,如果说是同情可怜她倒还有几分说得过去,可是会是这样吗?
罄冉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警觉来自哪里,也许是凤瑛不一般的身份,也许是他对事态的了解,更或许是她已经失掉了对人基本的信任?她讨厌自己现在的噤若寒蝉,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对周围的一切都抱着质疑。
可她还有其它选择吗?没有啊!因为她想活着!可现在就是这简单的活着却显得那般艰难!她深恐在她未知的前方会是陷阱,这种步步惊心的感觉让她无法不对所有人如同失去母狼的幼仔一般张开爪子竖起戒备。
罄冉兀自恍神间,凤瑛已经带着她绕道进了一家酒楼。酒楼三层建造,富丽堂皇,凤瑛扔给老板一锭整银,吩咐了一声,带着罄冉便上了三楼。他在靠西一间名唤“弦芾”的雅间门前停下,推开雕花红木刻门,撩袍而入,回头望着蹙眉站定的罄冉从容一笑。
“进来吧,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罄冉犹豫了下,淡淡看定凤瑛,心中有些不知该不该再三接受他的好意。半响见凤瑛挑眉,罄冉才咬唇进了门,回身将房门关上。
凤瑛眉宇一挑,对于罄冉的犹豫不置可否,回身走至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户,隔着窗缝向外看。
“你过来。”
罄冉见他错身让开窗户,几步上前。她因着习武,个头倒已不矮,虽是窗户开的极高,可她亦能轻松看到外面情景。而从这窗缝,赫然能够将西市刑场的一切收录眼底,罄冉回头望了眼凤瑛。
凤瑛轻笑:“你现在该是关心刑场的情景吧。”
罄冉回他极淡的一笑:“谢谢。”
见她扭头望向外面,凤瑛却久久望着她的后脑,他眉心微动。方才那是他第一次见她笑,虽然只是轻牵嘴角。可他只觉女孩的笑竟似深湖雾开,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却似又漾着一抹难得的柔和。
突然他又觉得一个小女孩的笑竟让自己失神至此有些荒谬,微微蹙眉别开了目光,在屋中梨木桌前坐定。拿起桌上青瓷花瓶摩挲着瓶壁,凝神听着窗外的喧闹声。
罄冉此刻紧紧盯着刑场,只见那队官兵一到便将百姓团团围住,执枪相对,面容威严而冷硬,丝毫没有方才官兵态度和缓。百姓似也感觉到了事态的变化,纷纷站了起来,表情各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