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棱很快就到了嘉德宫。
那时候,张太医刚好替邓贵人请完脉。
“太医,贵人的玉体如何?”妥冄忧心忡忡的问:“先前的方子可还要坚持服用吗?”
张太医皱眉沉思了片刻,道:“贵人这一次病的很是凶险。病势相当凶猛,可奇就奇在这一次发病,竟然冲开了体内堆积的病淤,凶险过后玉体反而太平不少。”
“那也就是说贵人现在已经好多了?”妥冄试着去理解太医的话,心里还是不太明白。
“稍后微臣会重新开个管用的方子,助贵人调养身子。只是贵人必得要安心休养,千万不可过度伤神,累及自身,妨碍玉体康复。”张太医表情凝重道:“稍后微臣会将药方和所需的药材送过来。还请贵人好好歇着。”
转身过去,他见无棱立在门外,心头不由得一紧。“无棱大人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也是张太医这么一问,大家才发现无棱来了。
“陛下担心邓贵人的玉体,既然张太医已有诊断,便前往永乐宫禀明陛下,也好让陛下安心。”无棱的言谈从头到尾都是很平静的。他不想让邓贵人因为这些话而感到不安。
毕竟这个后宫之中,邓贵人确实是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拜见邓贵人。”太医告退后,无棱才走了进去。“奴才原本不该这时候来叨扰。但陛下记挂贵人的身子,也是想早些弄清楚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所以让奴才走这一趟,接贵人前往永乐宫。”
“那好。”邓绥微微点头。“劳你在外面等候片刻,我更了衣裳这就过去。”
“诺。”无棱恭敬的行了礼退了出去。
“贵人,奴婢陪您一道过去吧?”妥冄有些不安心:“阴贵人动作这样快,想必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奴婢怕……”
邓绥却满满都是自信:“你放心,这次的事情再如何,也不过是有惊无险。”
“小姐何以这么说?”美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实在不敢相信这次只是虚惊一场。
“如果陛下想要我的命,实在不用等到现在才动手。”邓绥明眸荡漾着笑意:“阴贵人的手段若是能轻易得逞,那咱们也挨不到现在。”
“话虽如此,却也不可掉以轻心。”妥冄凝神想了想:“陛下虽然未必会依照阴贵人的心思办事。可这件事,只怕干系重大。毕竟阴贵人没有了皇嗣,就算皇上不追究,阴家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这也是邓绥最担心的事。
别的都无妨,有没有恩宠,有没有位分,她都不在意。
就怕阴家的人不肯甘休,跑到邓府里去惹是生非。家里那些哥哥又是不顶事的。娘夹在邓阴两家,肯定是受夹板气。
“行了,别说了,赶紧替我上妆更衣。”邓绥用力的攥了攥拳:“这样被动的局面,再不扭转,真的是要任人鱼肉了。”
刘肇看见她就着妥冄的手缓缓进来时,眼眸不由一亮。
她选了一身嫩蕊的黄绿色,看上去就像是春日里那枝头上的新芽。简单素净的装扮非但没有使她失色,反而显出了她的雅致与清新,与这后宫之中浓妆艳抹的女子截然不同。
哪怕是才失了孩子的阴凌玥,手腕上还带着金镶玉的镯子,那一抹华贵,挥之不去。
“臣妾邓绥,拜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她的声音柔婉好听,不再沙哑。行礼的动作轻盈而缓慢,谦和温婉。
只是这拜见时说的话叫人听着有些奇怪。
好像是重新介绍了自己一番,又像是重新认识了面前的人。
阴凌玥拧着眉头,沉了口气,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冲动,一定要保持冷静。毕竟面前的敌人太不好对付了。
“朕传召你前来,只为问清楚一件事。”刘肇不兜圈子,开门见山的问:“那一晚在嘉德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凌玥的龙胎受损,而你又重病昏迷?”
邓绥皱着眉头,与病榻上虚弱无力,却满面怨恨的邓绥对视了一眼。
“陛下,臣妾自从被禁足在嘉德宫,便没有进过膳食,连药都停了。许是阴贵人得知这个情况,觉得臣妾可怜,那一晚才带了许多膳食来探望臣妾。阴贵人预备的膳食味道极好,臣妾用了不少,期间也因为一些事与阴贵人起了龃龉。”
邓绥低下头,满脸悲伤:“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臣妾不好。即便是意见相左,臣妾也不该在阴贵人有孕之时,说一些让她不高兴的话……也是因为如此,臣妾才会心中不安,引发旧疾。臣妾昏过去之前,似是看见阴贵人跌倒在地。可至于阴贵人为何跌倒,又怎么会小产,臣妾实在是记不得了。”
懊悔的敲了敲自己的头,邓绥很是自责的说:“臣妾一直没有好好调养身子。关键的时候不顶用。竟然没能帮一帮阴贵人,怕只怕阴贵人是瞧见臣妾旧疾发作,口喷鲜血才受了惊。陛下……”
邓绥慢慢的跪了下去,仰起头,苍白而纯净的脸上满是忧容:“都是臣妾不好,还请陛下责罚。”
“邓贵人。”阴凌玥嗔眉,眼底满是苛责之意:“事情当真是这么简单吗?你不要以为信口雌黄就能抹去自己的过失。陛下绝不会轻易被你蒙蔽。”
也是这个时候,姚嘉儿才返回了内室:“陛下。表姐,您让臣妾取的盒子,已经拿来了。”
这个盒子特别的眼熟,邓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当日皇帝从她宫里搜出来,那个装了厌胜之物的盒子。
“陛下,这东西的确是您从邓贵人宫里搜出来的。足可见她早就已经不满臣妾,妄图谋害帝裔。否则,臣妾明明是一片好心,去送了膳食。她怎么会故意找茬与臣妾龃龉,又怎么会推倒臣妾,害臣妾小产。如今还在这里避重就轻的蒙蔽陛下您。说什么,是臣妾被她惊吓才会小产……”阴凌玥的脸烧的红彤彤的吓人,眼底即使悲伤又是愤怒。
她认定了邓绥不敢说出真相,告诉陛下是她自己故意小产。
毕竟这样的话得有证据,无凭无据,谁又会谋害自己的孩子?
“阴贵人……”邓绥惶恐的看着她,难以置信的掉下泪来:“您到底在说什么啊?臣妾几时动手推您小产,那时候,臣妾旧疾发作,浑身无力。别说是用力气推倒您了,就连眼前发生的事情都看不清楚,您这样说,岂非是叫臣妾含冤。”
邓绥的心痛症发作,刘肇是见过的。
才觉得心口痛,便如泥一般的瘫软下来。他从廊下将她抱回房中,几步路的距离,她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邓贵人所言不无道理。”刘肇拧着眉头:“先前旧疾发作,朕也见过。的确是段时间就昏厥,似乎并不能这么做。何况邓贵人的母亲毕竟也是阴家的人,到底不会不顾念亲情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阴凌玥沉下心来静静的听着皇帝的话,心里总觉得奇怪。他几时见过邓贵人旧疾发作?又为何要平白无故的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他的心根本就是偏向邓贵人的?
“陛下,这个您有所不知。”姚嘉儿捧着那盒子,嘭一声砸在了邓绥脚边。“正因为都与阴家有缘故,邓贵人才这般不甘心屈居人下。再说,先前邓府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宫中流言蜚语不断,偏要将这恶事扣在表姐身上。邓贵人怎么会不恨。”
邓绥一脸狐疑,不解的看着皇帝:“敢问陛下,臣妾母家出了什么事?”
“你少在这里装蒜了。”姚嘉儿气得攥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你母家遭歹人硬闯,险些伤及你母亲。你那么孝顺,怎么可能不记恨。偏偏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还是说这些根本就是你自己用的苦肉计。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在阴贵人身上,才这样急不可耐的要除去阴贵人腹中的龙裔。”
“陛下,臣妾冤枉。”邓绥红着眼睛,仰起头与刘肇四目相对:“臣妾当真不知道何时出了这样的事情。还请陛下明示。”
阴凌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反正姚嘉儿在这里,那她就自然不必再说什么了。也省的事情说差了,让刘肇看出她的心思来。
“凌玥,你一定是误会绥儿了。”刘肇亲切的称呼邓绥“绥儿”,就是想告诉阴凌玥,凡事不要做得太绝。面前跪着的这一位,可以是邓贵人,就可以是绥儿。
果然阴凌玥听起来很不舒服,但碍于情面,还是拧着眉头道:“陛下何以这样说?难道这件事情还有隐情?”
刘肇沉了口气,道:“前些日子,绥儿本是为了照顾朕才搬进了章徳宫。但住在章徳宫的当晚,她的心痛症就发作了。朕未免后宫担忧,累你操劳,也未免消息传到宫外去,让邓家的人惦念入宫滋扰,使绥儿不能安心养病,便没有声张。”
阴凌玥惊异的瞥了一眼姚嘉儿,姚嘉儿也是诧异的不行。
“陛下,臣妾的母亲……”邓绥忧心忡忡的问:“母亲现在如何?”
“你宽心便是。”刘肇冲她温和一笑:“朕册封你母亲问一品夫人当日,便择了宫中的禁卫军戍守邓府。这是天家许以的荣耀,也是宫里的规矩。”
旁人眼底,刘肇对邓绥是温情脉脉,呵护有加。
可邓绥却从他眼底看见过了霜意甚至是杀意。
她明白刘肇这样的“呵护”根本不是为了她,而是不希望自己和永巷里的郭雪儿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阴氏拔除。否则来日再想要择一个能与她阴贵人抗衡的人女子,就太不容易了。这么想,她心里坦然一些。
既然他没有讲情分,那她自然也就不必感激。
“那就好。”邓绥低下头,潸然泪下:“多亏有陛下的庇护,臣妾母女才能得以平安。”
这话半真半假。她是感激皇帝的照顾,也恨他利用自己,连带着她娘都跟着遭殃。
“阴贵人,臣妾当真没有谋害过你的孩子。这一盒厌胜之物,也却是并非出自臣妾之手。字迹虽然是臣妾所写,可入宫以后,臣妾几乎日日抄经练字,有心人要模仿一点都不难。何况臣妾若真的用这样的计策,也断然不会叫人察觉。怎么又能让人知道的一清二楚,以至于陛下一入嘉德宫就搜了出来呢?”
邓绥说话的时候,样子很是柔婉谦和:“还有,臣妾一直对您敬重有加。也感激您在臣妾落难时的眷顾。那一日若非身子有恙,臣妾一定会阻止您……”
“阻止?”阴凌玥听到这两个字,心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
“是,臣妾一定会阻止您!”邓绥看得出她的慌错,少不得又重复了一边。
刘肇何其敏锐,他已经明白这两个人的对话是在说什么了。
看来事情和他预料的一模一样。阴凌玥到底还是为了后位,舍弃了他们的孩子。当然,这也是他一步一步的谋算。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阴凌玥有些激动,坚硬的指甲缩在被子里狠狠掐进掌心。
倘若她敢毁了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那么她就是死,也决不能放过她。阴凌玥这么想,心里的恨不由得翻滚起来。
“臣妾若非那时候有病又饿的糊涂了,就一定不会让阴贵人留在嘉德宫。更不会接受阴贵人的好意。毕竟陛下有严旨,不许任何人踏足嘉德宫探望臣妾。”邓绥冲她温然一笑,笑中的愧疚之色越浓:“是臣妾没能阻止阴贵人违拗圣旨,又因为一时糊涂与贵人起了龃龉。即便臣妾没有推过阴贵人,想来也是臣妾旧疾发作,瘫软在地的样子吓坏了阴贵人。”
说到这里,邓绥不由得落泪:“一切都是臣妾的错。无论臣妾再怎么狡辩,阴贵人的孩子也终究是在嘉德宫没有了的。还请陛下严惩此事,给臣妾一个恕罪的机会。”
看见皇帝看邓绥的眼神,阴凌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步棋,她输了。
没错,她是彻底的输了。
她既看清楚了皇帝的真心,又看清楚了邓绥的本事。
没保住自己的孩子,也未必能成为皇后。
“陛下……”阴凌玥身子都在颤:“臣妾的孩子……”
姚嘉儿也是头脑发懵,不知道这邓氏怎么就三言两语,又认了罪,又求了情,还把脏水泼了阴凌玥一身。
明明从头到尾,她都站在这里听了个仔仔细细。可事情怎么好像完全不受控制一样。将她们冒着风险,缜密的谋算瞬间就击溃了!
“陛下,邓贵人既然已经认罪,那就必然要承担罪责。表姐的孩子不能就这样白白的没有了。即便是邓贵人不满表姐,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冲着孩子去。已经四个月了,那是个长出了手脚的孩子啊!”
“请陛下责罚。”邓绥伏在地上,脑仁贴在自己冰凉的手背上。手心也感觉到了地面的湿冷。
刘肇沉了口气,幽幽叹道:“朕无能,不能好好的照顾凌玥,这一切都是朕的错。”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无棱便扭了一个人进来。
“启禀陛下,那一盒子厌胜之物已经查清楚了。这奴婢交代了,是她所为。”
房里的人不约而同的看了过去。
邓绥因为伏在地上不便,这才没有动。心想必然是皇帝的安排。只是可怜了这丫头。
“陛下,那厌胜之物的确是奴婢准备的。奴婢就是记恨阴贵人屡次欺压邓贵人,奴婢心里不服气才这么做的。”秀春一脸的愤慨。“同样都在贵人的位分,为什么邓贵人就要处处忍着,时时做出恭敬的样子。为什么邓贵人病了,连太医都不能来请脉。为什么邓贵人连一餐饱饭都吃不上,为什么处处要受气,看别人的脸色?奴婢受过邓贵人大恩,怎么能人心看着贵人受这样的罪?是奴婢偷偷做了那些东西藏起来,诅咒阴贵人不得好死。”
“秀春?”邓绥惊恐的看着她:“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
“贵人不必护着奴婢。”秀春一脸的坦然:“若不是贵人,奴婢早就被折磨致死了。既然奴婢的命是贵人救的,奴婢就是要为贵人着想。哪怕您没有吩咐,奴婢也愿意这么做。只可惜,只可惜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走漏风声,奴婢的厌胜之术还没有成功。哼!”
“岂有此理。”阴凌玥气得浑身发抖:“我几时欺压邓贵人了,邓贵人的际遇不好,与我何干?你这奴婢好大的胆子。”
刘肇拧眉看了一眼无棱:“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无棱应了声,便有人端着毒酒走进来。
“陛下……”邓绥是想求刘肇开恩,秀春才十几岁。且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她做的。为什么要这样好年华的女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走?
“住口。”刘肇冷蔑的看着她:“身为主子,你驭下不严,本该同罪论处。朕已经格外开恩了,你就不要再胡言乱语。”
“贵人,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秀春冷厉的目光,恶狠狠的剜过阴凌玥的脸:“用自己腹中的骨肉来谋害旁人,阴贵人,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胡言乱语,好大的胆子!”阴凌玥气得恨不得从床上跳下来抽她的脸。可身子才一动,就被刘肇一把攥住了手腕。
同时,秀春端起了奴才捧进来毒酒一饮而尽:“多谢陛下赐奴婢一条全尸。”
话音落,她便喷出了一口鲜血,嘭的一下扔了酒樽,歪倒在地。“贵人恕罪,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您千万千万要振作,不能被人欺负了……”
“秀春。”邓绥看着她倒在自己的面前,万分恐惧,也万分伤心。“陛下……您怎么能……”
“事情已经查清楚了。送邓贵人回宫。”刘肇沉了脸色:“朕不想听你再说废话。好好的回去反省反省。这个邓贵人,要怎么当才能叫朕满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