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星光熠熠的夜晚,冯小怜就与十一郎同时想到,宇文直干脆利落地放手,就是为了在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十一弟是否肯割爱”,然后用兄弟孝悌的名义直接将死了十一郎的所有退路,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地乖乖将冯小怜洗干净打包送到卫国公府上,同时在他的冷嘲热讽之下灰溜溜地忍气吞声,其景其形,卫国公殿下光是想想都会觉得身心舒畅。
他不止一次兴奋地幻想过当冯小怜再次回到卫国公府时那绝望却又隐忍的美丽表情,也迫不及待地想过等闷葫芦皇帝干掉宇文护之后,扬眉吐气的他又该如何好好给这个不听话的十一弟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像是一个在暗处等着猎物掉进陷阱里的残忍猎人,因为即将到来的血腥,所以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
他等到了龙首舟饮宴。
所以面对着好似没缓过神来的十一郎,他终于毫不掩饰地露出了猎人狰狞的面容,“十一弟……莫非是不肯割爱?”
“……我还当是什么事。”然而与十一郎的冷厉截然不同的是,十一郎爽朗地笑了起来,“她已不在我府上,六哥不信,大可去搜……来来来,莫要让这等小事扰了酒兴,咱们继续喝。”
宇文直神色闪过了一丝错愕,随后当明白了十一郎话语中隐藏的意思之后,脸色终于僵硬了起来。
十一郎能将冯小怜送去哪里?这普天之下,那些能与他相抗衡之人,除了十一郎那个奇葩之外,有谁会愿意因为一个小小女子而与他之间有了罅隙?莫非……
宇文直瞬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愈发冰冷了起来,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十一!好一个十一!”
窗外的天色彻彻底底地暗了下来,云层之间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声,如同云雾之中巨兽在咆哮般,一片晦暗的天地间,云层几欲触到船头金龙之上,巍峨的龙首舟孤单行进在昆明池的浪头间,恰似殿中的一派剑拔弩张。
十一郎却依然怡然自酌,举杯一扬,笑道:“还望六哥见谅。”
席间见两人之间似乎动了真火,都往这边看来,歌舞却不知已悄悄撤走,鸦雀无声,然而这注视和缄默仿佛在宇文直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而十一郎的谈笑自若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踩了几脚——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此时被人釜底抽薪无话可说,宇文直胸中已是怒不可遏,只是他毕竟城府极深,双眸一眯,将这份恼怒深深藏在心中,心中发誓日后一定要将这份耻辱加倍奉还。
就在殿中一片缄默的时刻,忽然一个清脆的咔擦声传来。
皇帝陛下啃了一口甜美多汁的青梨,缓缓嚼动了几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天公不作美,今日宴罢,回宫。”
话音刚落,天际传来“轰隆隆”一声闷响,雷声滚滚而来,这场酝酿了许久的春雨,终于如期而至。
……
……
不知何时,原本似低诉的雨声已愈发急促,渐渐化作了马蹄般的鼓点,然后连成了银色的雨幕,将空寂的上林苑中笼罩在一片水帘之中。雷声不停,雨声不绝,阴霾的天色下,这场龙首舟饮宴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天子车驾消失在茫茫的雨中,而来自各个世家的马车也离开了上林苑,沉默的马车四散着离开,如同雨中新燕,带着饮宴之中的见闻飞进来自大周各个门阀世家的堂前。
有卫公与代公争夺家伎的天家琐事,也有淑妃娘娘带庸公庶妹回宫的敏感信号,然而这只是时代背景下渺小的沧海一粟,真正引人注目之事并不在龙首舟平淡无奇的宴会之上,而是在宴会本身所代表的涵义。
皇帝宴世家。
惊蛰的春雷将泥土间的百虫惊动,而龙首舟的一宴,也如同一道振聋发聩的惊雷,划破了暴风雨前夕躁动不安的幕布,将身为大周根基的门阀世家从伪装保护的泥土之中乍了出来,不得已翻动着庞大而僵硬的身躯,从古老的地底走向一片混沌的天地间。
走向皇帝陛下的御座前。
一道请柬,是一根抛出的橄榄枝,也是一次赌博。千百年来,这些门阀世家一直都在不断地做着这样的选择……是成是败,是清君侧的从龙之功还是以下犯上的谋逆大罪,史书间每一次王权的倾覆更迭之后从不缺少他们的身影,这些看似保守实则一直在默默等待机会的世家从来不缺乏做出决定的勇气。
缺的只是那个他们想要的那个君王。
很显然,宇文护不是,昏聩无道,滥用亲信,劣迹斑斑数不胜数……那宇文邕呢?一个十二年都翻不起一丝浪头只会下棋弹琴的傀儡……
然而只要他能发出那道代表结盟的请柬,那么,在龙首舟饮宴前,这些门阀世家连夜召开彻夜不眠的宗族大会上,许多一族长老也有了向这位年轻君王靠拢的信心……然而,在龙首舟宴之后,深夜之中,那些熬得双眼通红却满脸亢奋的宗族长老决定将整个家族绑在皇帝身上放手一搏的原因,却只是很简单、却很令人热血澎湃、甚至恨不得肝脑涂地的一句话。
“陛下说,龙首舟是一场好宴,而大周的天下豪宴,请问你们可要来分一杯羹?”
正如此时震耳欲聋的雷声,在捶打着这世间许多已然被寒冬麻木了的心,正如此时倾盆而下的春雨,在洗刷着这世间的污浊,将那股清新迸发的意味悄然散播在这世间,不知道一夜骤雨停时,将会迎来怎样光风霁月的日出。
——是为“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
……
驶出上林苑的无数辆马车之中的一辆,在雨中疾驰着,然后渐渐放缓了速度,在一个不起眼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庸国公府。
府邸有些陈旧,粉墙却是簇新的白,却如同画虎不成反类犬般显得府邸更旧了些,再也找不回往日威名赫赫的光辉模样。
保定四年,柱国大将军庸忠公王雄战死邙山后,捐躯沙场,功劳难没,其子王谦承爵位,王谦人如其名,为人谦和谨慎,却因其先父的光芒太过耀眼,于朝中一直碌碌无为,庸国公府便一直是这幅有气无力的模样。
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瘦弱的青年,身后的侍卫为他打着伞,然后走进了府里。
府里有婢女立刻迎了上来,躬身问道:“郎主,夫人已熬了驼蹄羹,请您……”
“晚些时候我再去。”王谦淡淡地打断了婢女的话语,然后径直举步往前走去,来到了书室。
侍卫恭敬地守在门外——这是郎主每日都有的习惯,即便是再忙碌之时,也要在书室独处上半个时辰,不许任何人打扰。
书室很旧,没有如同外墙般翻新过,但却每日被细心拂拭过,没有熏着香,而显得多了几分宁静和缱绻。王谦端端正正地在桌案前跽坐而下,洗净手,然后恭敬地摊开桌案上的一副卷轴。
那是一幅画,画卷上是一个身着明光铠的武将,骑在马上站在高丘之上,猎猎大风吹动他的大氅,手持鎏金狼牙槊,正是有如天神般魁梧的一员大将,天地间风云涌动,疾风劲草,真是一副说不出的豪迈却萧瑟的沙场大将图。
王谦看着画卷怔怔出神了一阵,脸上露出几分柔和之色,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口说道,“阿父,孩儿又来给您请安了。”
“今日饮宴,孩儿无能,送绮珊入宫了。”如同与着另一个世界的虚影在对话一般,王谦深深地注视着画卷,语气中有些惶恐,像是个向父亲禀报课业的大男孩,“陛下这一招实在高明,庸国公府如今也脱不开陛下**的桎梏,日后晋公回朝,便也没有斡旋之地了,孩儿愚钝,实在不知何以脱此困局,想来是一开始孩儿首鼠两端,想着两处都不得罪,才让绮珊白白赔了进去……好在绮珊那丫头是个有心的,此事她也是自愿,请阿父莫要生气。”
画卷上的武将不会回答,王谦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很亲切地说道:“不说那些烦心事,是孩儿不好,又让阿父担忧了,不过咱们王家的儿女都是好样的,您当年虽然不喜二房,嫌孩儿懦弱愚笨,嫌绮珊文文弱弱,但这些年来,孩儿还不是将这个家撑了起来?”
雨未停,雷声又响。
闪电划过天幕,穿过昏暗的室内,将王谦与画卷对话的表情生动的面容映得一片惨白,不知怎的竟显得有了几分飘忽的诡异,然后,他恭恭敬敬地朝着画卷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请您好好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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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龙首舟饮宴这几章都是不满意的,应该有一个更大的情节在里面,有关世家,有关皇帝陛下的谋划,是个承上启下的重要情节,可是最近状态不怎么样,脑子跟浆糊一样,所以只有流于表面的这些,请多多包涵。好在最后这收尾的一章删删改改,总算是有了点样子。
这一卷的伏笔其实已经全都铺开了,已经到了要收网的阶段,第一次写长篇对情节的把握力真的是不够,我觉得写的这14W字都各自为战没有拧出精气神来,希望这最后的收尾能写出我想要写出让自己满意的文字吧。
最后,昨天说了一句状态不好就有了打赏,非常感谢昨天kittyfeng,和薰却。L,你们真是对我太好了,给我亲一口,mua~~)(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