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三年,十月深秋,皇帝还邺城。
霜降邺城,旌旗蔽日的天家仪仗从端门驶入邺城,浩浩荡荡的车队几乎看不到尽头,金碧辉煌的玉辂被簇拥在恢弘仪仗的最中央,随着行进,唯有玉辂涂金檐角的四和鸾鸟立花趺衔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成为一片肃静威严气氛中唯一的声音。
没有兴奋激动的百姓在翘首以待,整个仪仗显得肃穆得有些神圣……然而事实上不是没有百姓在看的,街头巷尾,百姓们将手笼在棉衣的袖口里,三三两两地站在巷口,站在侍卫看不到的阴影里,望着那座华美的玉辂,神情没有热切或崇敬,反而有些畏缩,有些复杂,有些……怀疑。
对于齐国的百姓而言,“皇帝陛下”这个称谓从许多年前便是一个禁忌般的词语,特别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位显祖文宣皇帝高洋,更是邺城百姓血淋淋的噩梦……不是扮作女人便是裸奔上街“微服私访”,硬生生强迫当街女子白日宣淫,“微服私访”中听到一个妇人说他的坏话,便当即把那妇人给剁了……
至于当今天子么……
“虽不暴虐,却赋税越缴越重,去修那劳什子庙……”
“是啊,本以为也不过是奢靡些,没想到斛律大将军也……唉……可叹可悲,可惜了一员名将啊!”
“显祖在位时,虽然劣迹斑斑,倒也‘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如今,瞎子入朝,小人当道,晦暗无光……”
“可不是,现今又凭空出了个妖妃,听闻她的一条裙子都够州府一年之用了,此去晋阳惊了马,一点小伤,却不知又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千年人参流水价地进补着,真真是红颜祸水啊……”
“如此一来,国将不国,大齐危矣!”
天家的仪仗如林般威武地走过了御道,然而临街的酒肆中,三三两两的酒客却一点也不买账,只是一个个愁眉不展地吃着酒,酒兴上来,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便大发议论,说到感慨处便一起碰杯,倒也聊解悲愤。
伙计在一旁为酒客们满上了酒,然后一边抹着桌子一边对他们道,“叫我说,诸位且都放宽了心,我在这酒肆干了十年的伙计,每年都听到有人叫‘亡哉’‘危矣’,大齐不是好好的还没亡么?而且,不是还有兰陵王么……”
话还没说完,酒肆的布帘子便从外面被掀开了,伙计连忙将抹布往肩上一搭,上前刚要招呼,见了来人,一副酝酿出的标准微笑便瞬间垮了下来,爱答不理地继续拿起抹布擦着另一张桌子。
来人撩了撩额前垂下的一绺发丝,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粗布麻袍,发丝常年的不洗,看起来油腻腻的,下颌略有胡渣,不过这样落拓的形象配上他清峻的容貌却便有一副沧桑韵味,他懒洋洋地勾起嘴角,一只手搭在门框上,“伙计,打二角黍米酒。”
伙计冷哼一声,扭过身子背对着他,不冷不热道:“申屠,再赊酒给你,店家可要把我撵出去了。”
“这话说得可不中听。赊酒怎么能叫赊呢?”申屠一挥手,潇洒地道,“酒中豪客,若能觅得懂酒之人,便是人生一大幸事!所谓‘当浮一大白’,痛饮三百杯才畅快,那些阿堵物提来作甚!”
“这儿是开酒肆的,咱就是一商贾,不懂你那什么大白小白的。”伙计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走到柜台后猛地抄起一把笤帚,朝着申屠像是少林伏魔棍法般虚张声势地挥舞了几下,恶狠狠道,“快走快走!不然爷爷打你个血流如注!打你个满地找牙!”
“且慢!”方才忧国忧民的那个酒客出言打断,站起身来朝着申屠好心地道,“适闻郎君高见,颇觉清新,既然有缘,一同来饮上几杯如何?”
这样的事儿在酒肆时常发生,伙计有些不甘地朝那几个酒客道,“这人是清风里开药铺的,别的不知道,反正惯会赊骗酒钱,诸位可别教他坑骗了去。”
申屠笑了笑,走到那桌前,也不坐下,便径直抄起一个酒碗,一仰脖便全数灌下,喝完了将酒碗倒转以示涓滴不剩,然后放回酒碗,笑道,“酒,谢了!”
说罢,便朗笑出门而去。
独留那酒客呆愣了许久,这才啧啧称奇自己定是碰上了一个隐世奇侠。
天家的仪仗已经远去,不知是不是已经入了宫,申屠走出酒肆,甩着有些酸疼的膀子,看着那处巍峨宫城,眼中的神采有些异样。
一路哼着自己编的小调晃晃悠悠地回到了旧药坊,当申屠打开门时,却发现旧药坊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身细长柳叶双眼的少女正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的阴影之中,正是如今在胡皇后身旁得宠的乔幽。
“你怎么来了?”申屠抓了抓脑袋,显得很意外。
“出宫探亲。放心,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乔幽淡淡地道。
“哦?……你是个很严谨的密谍,没有重要之事绝不会冒这个险。”申屠关上门,整个陈旧的药房之中便再无一丝光亮,陈腐的朽木气息和苦涩的药味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窒息,“说吧,究竟出什么事了?”
“不,只是来找你帮忙。”乔幽看着他的眼眸,直截了当地说道,“在此之前,你应该知道我是长安派来的右提司,有仅此于左提司的所有权限,所以这些日子在宫中,我查到了很多事……有关于你。所以我不得不先来问你。”
“……你认识凤栖梧吗?”
“……你知道狐妖是谁吗?”
“……斛律皇后的死和你有关吗?”
几乎毫无间歇的三个问题从乔幽口中冷静地抛出,然而申屠却依然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太过阴暗的室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个弧度。
“为什么要用这么兴师问罪的语气?”申屠惫懒地笑了起来,“要除掉斛律光,自然也要顺便除掉斛律皇后,这不是一桩好事么?”
“当时我已到了邺城,这样的行动为何从来未曾上报与我?”乔幽冷冷道,“你暗中查出斛律皇后经常召入宫的俳优,将巫蛊邪术交给他,好让他为斛律皇后使用邪术,先是弄得人心惶惶,然后再安排人拆穿巫蛊之术,便可轻松将斛律皇后再无翻身之地——之前凤栖梧会闯进旧药坊中,恐怕就是因为旧药坊本就是他的容身之处吧?”
最后,乔幽目光微凝,“若不是你动用了些许内部的钉子让我查到了踪迹,这世上恐怕没有人知道这局是出自你之手,真是……好局,好手段。”
申屠拍手笑道,“不愧是右提司,整件事被你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不错,这个局是我布的——除了最后那个揭穿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之外,都很滴水不漏,不是么?”
“我承认之前我轻视于你,一份子虚乌有的巫蛊邪方便能断送了斛律皇后,却又毫无不露痕迹,你的布局能力我很佩服。”乔幽很坦白地说道,“所以现在我有一件事,需要你的协助——以右提司的身份。”
“欲扬先抑么……右提司这一招用得真是炉火纯青,看来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啦,好吧,你说……帮你什么忙?”
“我要把胡皇后,拉下后位。”
……
……
“砰砰砰砰——”
邺城某处宅邸,急促的拍门声响了起来,愈发急躁的节奏和加重的声音几乎要将这扇小小的木门拍碎!
“来了来了!见鬼了,赶着去投胎么——”
家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小跑着拉开了角门,却见拍门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胡子拉碴地几乎看不清面容,衣服穿在他身上仿佛随时要撑不住垮下去般,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竟是个乞索儿!
见了拍门者,当即家奴的嘴里便喷出了滔滔不绝的污言秽语,然后上前便是一阵拳打脚踢,一边踢着一边恶狠狠道,“什么东西!敢来这儿要饭,你知道这是何人的府邸么?听好了!这是兰陵王府!狗娘养的!”
中年人任由他踢打,痛得都快昏了过去,但是他却依然勉强翕动着干枯的嘴唇,“兰陵王……我……要见……兰陵王!……快……”
“哟,你的消息倒挺灵通的,竟知道我们郎主今儿个来邺城。”家奴拎起他的领子,正欲给他最后一击,却眼尖地发现中年人被扯松了的衣领处滑落出一块铁牌的一角,目光不由停顿,“……嗯?”
他松开他的领子,将那块铁牌拿出来,然后定睛看去,只见上面镌刻着几个刚劲有力的字,小时候当伴读偷偷学过几个字的家奴迟疑片刻,不确定地念道,“……角……斗……什么什么?”
“是……斛律。”中年人艰难地咳了几声,急切说道,“我要见兰陵王!”
听了那被族灭的姓氏,家奴吓了一跳,脸都白了,随后又色厉内荏道,“你、你是什么人?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兰陵王不成?”
中年人一把攥住家奴的手腕,过于焦虑紧张的神情显得有些神经质,“你、你对兰陵王说……故人幕僚相见!快!事关齐国兴亡,不能再等了……我要全部都告诉他!”
“快——!!”
……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