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八月将尽的秋分时节,满是秋日暖意的阳光透过燕京山的参天古木洒了下来,郁郁葱葱的树叶已经尽数被抹上了枯黄色的色彩,一朵朵黄蝴蝶似的飒飒飘落着。
燕京山之巅,天池犹如一块深绿幽暗的翡翠嵌在起伏的山峦中,静影沉璧,在薄雾的轻掩下净而不流,倒映着澄澈天空中的流云,而天池岸畔,生长着一大片的萋萋牧草,风一起,牧草随风摆动,天池波澜微起,流云颤动。
“停!”冯小怜忍无可忍地喊道,她如今正骑在威风凛凛的大黑马背上,看起来真是也有几分像模像样的,只是视线下移,便能看到马前一个宦者正牵着缰绳,大黑马被牵着亦步亦趋地缓慢踱着步,时不时停下来惫懒地嚼几口牧草,那眼神看上去十分无聊。
宦者闻言,便连忙停下了脚步,有些紧张地回头望她,冯小怜叹了口气,幽怨地望着远处正弯弓打猎正酣的人马,觉得这世界上真是没有比这更悲催的事了……
好想去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不远处,无数侍卫持着大旗簇拥着高纬和高长恭,高纬一身玄色夔龙纹剑袖胡服,总显得有些淡漠的俊容此时看起来舒展了不少,弯弓搭箭时微微眯起的眼眸竟有几分肃杀的凛然,而高长恭依然是赤红色的轻袍,大袖随着迎面的劲风犹如红云般耀眼,林立飘动的旌旗包围着策马奔驰的两人,看上去真是潇洒无比。
似乎是感受到了冯小怜的目光,高纬回头看她,然后拨转缰绳策马来到她跟前,问道,“怎么了?”
“你说好是带我围猎,不是带我来看你们围猎。”冯小怜皱着眉埋怨道。
“你才学会骑马没多久,又不会射箭……”高纬说到一半,就看到冯小怜以一种十分可怜、几乎可以邀得任何人同情的眼光望着他,然后使劲眨巴着眼,拒绝的话到嘴边便再也说不出来了,无奈道,“……好吧。”
冯小怜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知道高纬永远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没有任何依据的,就是这么觉得……啊,不妙,最近好像变得越来越有恃无恐起来了。
“牵‘月照千里白’来。”高纬淡淡地吩咐身后的侍卫,然后板着脸对冯小怜说道,“你骑术不精,大宛马跑起来便是风驰电掣,你若是骑它,定要跌伤了不可。”
大黑马也眨巴着眼看高纬,似乎很认同他的话,冯小怜得了便宜自然不好再卖乖,见侍卫很快牵了一匹马来,便兴冲冲地翻身跳下马,吓了那正跪在地上当踏脚的宦者一跳,急忙去扶她。
侍卫牵来的那匹‘月照千里白’果然是通体雪白,乌溜溜的眼眸看起来很温顺,体型比起大黑马几乎要小上了一圈,一看就知道是一匹口齿尚轻的小母马,冯小怜上前试探般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它也根本不像大黑马一样目中无人,看起来很友好。
……嗯,冯小怜决定给它取名叫小白马。
侍卫正在给它戴上一套华丽的金褐色掐丝嵌珠的马鞍,高纬也下了马来,依旧板着脸和冯小怜叮嘱道,“不要跑到朕的视线之外。”
“知道知道。”待马鞍戴好,冯小怜便利落地翻上了马背,然后双腿轻夹马腹,小白马就欢快地跑了起来,它显然也感受到了马背上骑者的生疏,所以只是温习般地不快不慢地跑了一圈。
“看吧,我也没那么弱!”毕竟是有些天赋和底子的,跑了一圈,冯小怜便渐渐能在颠簸的马背上找到了平衡感,不由得意地扬起眉眼,朝着高纬笑道。
高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笑容,皱着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些,然而话音刚落,小白马却猛地提了速,那样的速度绝对是初学者无法驾驭的,所以他的表情骤然铁青,紧张喝道,“危险!停下!”
速度一提,刚找到点平衡的冯小怜也有些慌了,手脚无措,不知该为何会突然如此,只是明显感觉到身下的坐骑情绪莫名焦躁了起来,使劲想勒缰绳也无用,一时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时间去想为何会这样了,冯小怜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她却完全无法控制身下的坐骑,眼睁睁看着它横冲直撞地要往高纬那处疯狂地冲去!
她一咬牙,短短时间内便做出了判断,将缰绳在手掌上缠绕几圈,然后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拨转了马头,让小白马朝着深林处冲去!
看见小白马疯了般地冲向林中,高纬一向淡漠自若的眼眸中终于被惊恐所充斥,刹那间,耳旁仿佛有什么嘈杂的声音在嗡嗡作响,却又完全听不到声音,无边的恐惧如同一个漩涡将他的意识吞噬,就这样懵住的状态持续了几秒,他才猛地用几乎彷徨的声音吼道:“快……快追!……快追啊!”
在高纬没有下令之前,早已有侍卫策马追上前去,然而比这些侍卫更快的,却是一骑如火般的红衣。
原来即使只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变故,却也惊动了在不远处狩猎的高长恭,他离冯小怜奔去的位置本就近,他马术又无比精湛,短短数息的功夫,竟教他赶上了那早已疯了的小白马,随着小白马一骑冲进了林中!
远远看见两骑在林间消失了踪影,来不及追上的侍卫只能在林前勒马减速,失去了目标。
……
……
小白马癫狂似的一头撞进了深林中,所幸的是林中树木并不繁茂,冯小怜初次御马便遭逢如此变故,其实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再加上愈发迅疾的速度几乎让心脏都无法负荷,她实在是咬着牙才没有哭出来,只觉得颠簸着颠簸着就要摔下了马。
“伏低身子!夹紧马腹!抓紧缰绳!”
身后传来清冽的喝声,就像是绝望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般,冯小怜第一次觉得高长恭的声音如此动听,她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勉强镇定心神,按照他所说的伏下了身子,然后有些慌乱地大声道,“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
高长恭策马紧紧随着他,大约有一箭之地,他的神情出奇地严肃,一边要在错综复杂的林间避开障碍,一边又要奔得愈发快些,饶是骑术精湛的他稍有不慎也会有生命危险,他面沉如水地道,“稳住,等着我!”
这一句话不知为何冯小怜竟一下便觉得十分安心,然而她不过是一个初次御马的初学者,又是在如此迅疾的高速之下,她的力气终于渐渐不支,又是一次颠簸,早已无力的她终于身子不稳,摔下了马背。
这一刻,冯小怜脑中竟然静了一瞬间,然后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这样的速度被摔下马背,脸大概会被摔成小饼饼吧?
“淑妃!”
高长恭一惊,以为她就要无幸了,然而就在她身子翻下马背的那一刹那,她在那最后关头,左脚脚踝竟将将勾住了马蹬,险之又险地悬在了马背之外!
更危险的,却还在后头。因为冯小怜的身子几乎是被小白马拖行着,林间的树木石头随便蹭上一下,便是一道血痕,在如此急速下若是拦腰撞上……
比摔成小饼饼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摔成碎开来的小饼饼……
冯小怜毕竟多次经历生死过头,心性早已超乎常人的坚定,自然没有去哭喊惨嚎什么,只是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然后猛地腰间一使劲,抓住了小白马的鬃毛,稳住身形,试图再次上马。
高长恭紧紧跟随者,一边重重夹紧马腹追赶着,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个看似柔弱的淑妃在马上如此凶险之极的一幕,就算知道不是时间,但心中还是忍不住佩服地想着就算是草原的蛮族恐怕也未必有如此胆量吧?
她真的是一个出身卑微的普通少女么?
虽然暂时保持住了平衡,但是这样的姿势却更加消耗体力,冯小怜显然也撑不住多久,高长恭微微眯起眼,然后挥鞭狠狠抽上马臀,马儿吃痛地加紧了步伐,终于与冯小怜的小白马并驾齐驱,用娴熟的马术挤靠着小白马,迫使它改变方向。
若是再奔一里地,恐怕耐力远远不足的小白马就会自动败下阵来,然而冯小怜和高长恭却同时发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
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一个骤然往下的陡坡!
劲风拂面,高长恭的绯红色衣袂猎猎作响,发丝凌乱地遮过眼,他一手控马,朝着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
明明是绝境,冯小怜却愈发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去接他的手绝对是自寻死路,高长恭有再强的臂力,也不可能一只手便将她拎到他的马背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刚才翻下马背时为了固定身体,脚踝已经死死卡在了马蹬上……
所以她冷静地喊道,“躲开!”
高长恭一愣,却见冯小怜腾出一只手,仅有一只手紧紧攥着马鬃,这番动作已是奇险,看她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随时都会坠落马背!然而就在这时,她的竟从袖中摸出一柄匕首来,然后狠狠地刺进小白马的马颈中!
“噗嗤——”一声,鲜血像是破了口子的水囊,漫天飙飞了出来。
小白马悲鸣一声,步伐减缓,却仿佛因为什么诡异的支配,竟然还拖着垂死的身躯又往前奔了百里,这才终于委顿于地……
冯小怜终于脱力地随着马儿一起倒了下来,浑身的痛楚便开始叫嚣了起来,惊吓过度的意识渐渐抽离,然后陷入昏迷。
高长恭用力勒住马,急速之下,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待稳住了马匹,高长恭连忙翻身下马,有些紧张地奔到她身前,将她抱起身,焦急地唤道,“淑妃!淑妃!……冯小怜!醒醒!”
徒劳地呼唤了一阵,高长恭这才迟钝地发现冯小怜只是吓昏了,这才舒一口气,看着她看在自己肩上苍白柔弱的脸孔,不由摇了摇头,忽然勾起嘴角轻笑起来:
“生得柔弱美丽,拼起命来却狠得连男子也及不上,又有陛下毫无保留的宠爱……国之将亡,必有妖孽,你……或许以后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孽呢……”
……
……***(未完待续)